身体不准许我再留在这里,莫主任说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些伤病员送走。我的
心却有些空荡荡的,坚持着不回去么?身体又累着别人;回去么?何时再来
呢?我正坐在我的铺上沉思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人悄悄的走进我的窑洞。
她一耸身跳上炕来坐在我的对面了,我看见贞贞脸上稍稍的有点浮肿,
我去握着那只伸在火上的手,那种特别使我感觉刺激的烫热又使我不安了,
我意识到她有着不轻的病症。
“贞贞!我要走了,我们不知何时再能相会,我希望,你能听你娘……”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她一下就打断了我的话,“我明天也要动身了。我
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家。”“真的么?”“真的!”在她的脸上那种特有的
明朗又显出来了。“他们叫我回……去治病。”“呵!”我想我们也许要同
道的,“你娘知道了么?”“不,还不知道,只说治病,病好了再回来,她
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里不是也没有好处么?”我觉得她今天显得稀有的平
静。我想起头天晚上夏大宝说的话了。我冒昧的便问她道:“你的婚姻问题
解决了么?”“解决,不就是那么么?”“是听娘的话么?”我还不敢说出
我对她的希望,我不愿想着那年轻人所给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轻人有快乐
的一天。“听她们的话,我为什么要听她们的话,她们听过我的话么?”“那
末,你果真是和她们赌气么?”“……”“那末,……你真的恨夏大宝么?”
她半天没有回答我,后来她说了,说得更为平静的:“恨他,我也说不上。
我总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有病的人了,我的确被很多鬼子糟蹋过,到底是多少,
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了。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
有福气,我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
亲人的地方好些。这次他们既然答应送我到××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里
学习,听说那里是大地方,学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大家扯在一堆并
不会怎样好,那就还是分开,各奔各的前程。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
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地方。
而且我想,到了××,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作一个人,人
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别人说我年轻,见识短,脾气别扭,我
也不辩,有些事情哪能让人人都知道呢?”
我觉得非常惊诧,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我觉得她的话的确
值得我们研究,我当时只能说出我赞成她的打算的话。
我走的时候,她的家属在那里送我,只有她到公所里去了,也再没有看
见夏大宝。我心里并没有难受,仿佛看见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将又见
着她的,定会见着她的,而且还有好一阵时日我们不会分开了。果然,一走
出她家的门,马同志便告诉了我关于她的决定,证实了她早上告诉我的话很
快便会实现了。
(原载 1941 年 6 月《中国文化》)
散文《不算情书》
我这两天都心不离开你,都想着你。我以为你今天会来,又以为会接到
你的信,但是到现在五点半钟了。这证明了我的失望。
我近来的确是换了一个人,这个我应该告诉你,我还是喜欢什么都告诉
你,把你当一个我最靠得住的朋友,你自然高兴我这样,我知道你“永远”
不会离弃我的,因为我们是太好,我们的相互的理解和默契,是超过了我们
的说话,超过了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地位,其实我不告诉你,你也知道,你已
经感觉到,你当然高兴我能变,能够变得好一点,不过也许你觉得我是在对
你冷淡了,你或者会有点不是你愿意承认的些微的难过,就是这个使得你不
敢在我面前任意说话,使你常常想从我这里逃掉。你是希望能同我痛痛快快
谈一次天的,我也希望我们把什么都说出,你当然是更愿意听我的意见的,
所以我无妨在这里多说一点我自己,和你。但是我希望得听你详细的回答。
好些人都说我,我知道有许多人背地里把我作谈话的资料的时候是这样
批评,他们不会有好的批评的,他们一定总以为丁玲是一个浪漫(这完全是
骂人的意思)的人,是以为好用感情(与热情不同)的人,是一个把男女关
系看做有趣和随便(是撤烂污意思)的人;然而我自己知道,从我的心上,
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真真的只追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
使我起过一些狂炽的(注意:并不是那末机械的可怕的说法)欲念,我曾把
许多大的生活的幻想放在这里过,我也把极小的极平凡的俗念放在这里过,
我痛苦了好几年,我总是压制我。我用梦幻做过安慰,梦幻也使我的血沸腾,
使我只想跳,只想捶打什么,我不扯谎,我应该告诉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了(可怜我在过去几年中,我是多么只想告诉你而不能),这个男人是你,
是叫着“××”的男人。也许你不会十分相信我这些话,觉得说过了火,不
过我可以向你再加解释:易加说我的那句话有一部分理由,别人爱我,我不
会怎样的,蓬子说我冷酷,也是对的。我真的从不尊视别人的感情,所以我
们过去的有许多事我们不必说它,我们只说我和也频的关系,我不否认,我
是爱他的,不过我们开始,那时我们真太小,我们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爱情
做游戏,我们造作出一些苦恼,我们非常高兴的就玩在一起了。我们什么也
不怕,也不想,我们日里牵着手一块玩,夜里抱着一块睡。我们常常在笑里,
我们另外有一个天地。我们不想到一切俗事,我们真像是神话中的孩子们过
了一阵。到后来,大半年过去了,我们才慢慢地落到实际上来,才看出我们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被一般人认为夫妻关系的,当然我们好笑这些,
不过我们却更相爱了,一直到后来看到你,使我不能离开他的,也是因为我
们过去纯洁无疵的天真,一直到后来,使我同你断绝,宁肯让我只有我一个
人知道,我是把苦痛秘密在心头,也是因为我们过去纯洁无疵的天真,和也
频逐渐对于我的热爱——可怕的男性的热爱。总之,后来不必多说他,虽说
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对他好起来,总之,我和他相爱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
没有不安过,我没有幻想过,我没有苦痛过。然而对于你,真真是追求,真
有过宁肯失去一切而只要听到你一句话,就是说“我爱你”!你不难想着我
的过去,我曾有过的疯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个时间不望你,
我的手,我一得机会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我想过,我想
过(我到现在才不愿骗自己说出老实话)同你到上海去,我想过同你到日本
去,我做过那样的幻想。假使不是也频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付性
格,像也频那样的人,你能够更鼓动我一点,说不定我也许走了。你为什么
在那时不更爱我一点,为什么不想获得我?你走了,我们在上海又遇着,我
知道我的幻想只能成为一种幻想,我感到我不能离开也频,我感到你没有勇
气,不过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你离开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
种态度,一种愿意属于你的态度,一种把你看得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对你几
多坦白,几多顺从,我从来没有对人那样过,你又走了,我没有因为隔离便
冷淡下我对你的情感,我觉得每天在一早醒来,那些伴着鸟声来到我心中的
你的影子,是使我几多觉得幸福的事,每每当我不得不因为也频而将你的信
烧去时,我心中填满的也还是满足,我只要想着这世界上有那末一个人,我
爱着他,而他爱着我,虽说不见面,我也觉得是快乐,是有生活的勇气,是
有生下去的必要的。而且我也痛苦过,这里面而不缺少矛盾,我常常想你,
我常常感到不够,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
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我尤其当有着月亮
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树的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栏上从叶子中去望着星星。我
的心跑到很远很远,一种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唉。怎么得
再来个会晤呢?我要见他,只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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