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光》第72章


“当然,”警长说,“那不是你的事。”警长瞧着对方的侧面。“现在你有啥打算,拜伦?”
“不知道。”他的脚在泥地上缓慢地移动,并且看着自己这样做。“我早就想上孟菲斯去。这样想已经有一两年了。我也许会去的。这些小城镇没啥意思。”
“还用说。孟菲斯不坏,在那儿生活会有城市的味道。自然,你没有家室拖累妨碍你。要是退转去十年,我还是单身汉那阵子,我多半也会去,说不定在那儿还会多挣几个钱呢。我猜你打算马上离开。”
“很快吧,我想。”他抬头望了一下,然后又埋下头。他说:“今天上午我辞去了刨木厂的活儿。”
“嗬,”警长说,“我猜你不是十二点后赶了不少路来这儿的,也不打算在一点钟前赶回去。哎,看起来——”他住口了。他知道天黑前大陪审团就会对克里斯默斯的罪行起诉,布朗——或者说伯奇——会成为一个自由人,除了在下个月还得作为目击者出庭作证。克里斯默斯既然毫不抵赖,他的出庭也无绝对必要,警长相信克里斯默斯为免受绞刑会乖乖服罪的。他想:“这没什么坏处,让那可恶的家伙去面对上帝的威严,哪怕一辈子就一次也好。”他说:“我看你说的那事就算定了。当然,像你说的,我得派一个人跟他一块儿去,就算他不会逃跑,还抱有希望得到那笔奖赏的一部分。不过,他到那儿之前,不得让他知道是去见谁。他还不知道这个吧。”
“是的,”拜伦说,“他不知道。还不知道她到了杰弗生镇呢。”
“所以我想派一个人押送他去。别告诉他理由:就送他去那儿。除非你愿意亲自带他去。”
“不,”拜伦说,“不,不。”但他却站着不动。
“我就这么办。我猜那时你已经离开了。我派人跟他去,四点钟行不行?”
“行,谢谢您,您的一片好意。”
“嗯。她到杰弗生镇后,除了我之外,不少乡亲都待她挺好。好啦,我不对你说再见的话。我想,说不定哪天你会再到杰弗生来。从没听说过有谁在这儿住过一阵便一去不回的。也许得除开关在那边牢狱里的家伙。可是我想他会服罪,免遭绞刑。对杰弗生镇来说,这个案子也可以了结了。那个自认为是他外祖母的老妇人可真够呛。我回家时那老头儿在市区又叫又闹,大骂乡亲们是胆小鬼,不敢把囚犯抓出监狱当场处以私刑。”说着他开始放声大笑。“他顶好小心点儿,不然珀西·格雷姆会派他手下那伙人把他抓起来的。”他收住笑声,平静下来。“真太难为她了。当女人可不容易呀。”他瞧着拜伦的侧面。“这桩事使我们许多人都受了不少苦。好啦,你不会过多久,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回来的。说不定下次回来杰弗生镇待你会好一些。”
当天下午四点钟,拜伦藏在一旁,看见一辆汽车开到后停下,押送人和那个他知道名叫布朗的人从车里钻出来朝小木屋走去。现在布朗没戴手铐了,拜伦看着他们走进小木屋,押送人把布朗往前一推,推进了门。然后门在布朗背后关上了,押送人在台阶上坐下,从衣兜里掏出旱烟袋。拜伦站起身。“我现在可以离开了,”他想,“我可以走了,就是现在。”他隐藏的地方是先前那幢大屋子耸立的草坪旁边的一处灌木丛。树丛对面拴着一头骡子,从小木屋和大路上都看不见。旧马鞍后边绑着一口破旧发黄的仿皮革的箱子。拜伦跨上骡背,转身上路,头也没回。
在斜阳照耀的宁静下午,略带红色的大路向一座小山爬去。“唔,我可以翻山越岭,”他想,“我可以翻山越岭,男子汉能够办到的。”周围安宁沉静,他在这地方生活了七年,一切都很熟悉。“一个男人似乎什么事都可以承受。甚至他没干过的事也能承担下来。他还能忍受这种想法:有些事他简直就无能为力。甚至干不了躺下哭泣不愿再干的念头他也能忍受。他能忍着不回头看一眼,尽管他知道回不回头对他无足轻重。”
山势往上升,直升到山顶。他还从未见过大海般的景象,因此他想:“这像是一片虚无飘渺的边沿所在。我要是跨越它,便会掉进无底的深渊。在那儿树木看上去像是别的东西,也被叫作别的名目,不叫作树木;人也一样,不称作乡亲们,而被叫作别的名字。而拜伦·邦奇不一定还是拜伦·邦奇,也许不再有拜伦·邦奇了。拜伦·邦奇和他的骡子摔下去会粉身碎骨,如同海托华牧师讲的那样,会像往下滚的石头,愈往下速度愈快,快得着火爆炸,末了连一星半点渣儿都溅不到地面。”
可是到了山顶后他开始看见山边呈现出熟悉的景象:树木仍是树木,前面还有望不尽走不完的路,他这血肉之躯,还将永远永远走下去,走在不可改变的大地上,走在逃避不了的两条地平线之间。这一切慢慢呈现在眼前,既不怪诞也不可畏。就是这样。他算什么,在它们面前他渺小得等于零。“它们不知道我,也不把我当回事,”他想,“它们仿佛在说好吧,你说你受了苦。就算是吧。可是首先,我们听到的全是你自己说的没有证据的话。其次,你只是说你是拜伦·邦奇。第三,你只是今天,现在,这一分钟,把自己叫作拜伦·邦奇的人……唉,”他想,“如果这便是一切,我何必掉回头去看,不看心里更坦然。”他带住骡马,在马鞍上转动了一下。
他没意识到已经走了这么远,山岭会如此高。七十年前新开垦出来的一片广阔地面呈现在他眼前,看上去像个浅碗,就隔在他与对面的山岭之间,而杰弗生镇恰好坐落在对面山上。可是如今,这片平地已被零散的黑人小木屋、一块块菜园和死寂的荒地分割得七零八落,水土流失之后显得坑坑洼洼,杂乱地长着橡树、檫树、柿树和带刺的灌木丛。然而在它的正中央地带耸立着一圈橡树,尽管圈内当初修建的楼房没有了,橡树还同楼房在时一样耸立着。他从站立的地方,几乎看不清火烧的痕迹,要不是那些橡树、马厩的废墟和那边的小木屋,他甚至辨别不出楼房往日所占据的地面。他正朝那个小木屋眺望。小木屋静静地坐落在夕阳余晖里,像个小玩具,坐在台阶上的押送人也同玩具相仿。拜伦正眺望着,忽然看见一个人像玩魔术似的从屋后蹦出来,一出小木屋就摆出跑的姿势,拔腿就跑,而坐在屋前台阶上的人仍毫无疑心,呆坐着没有任何动静。拜伦侧身坐在马鞍上,好一会儿没有动弹,只看着那小小的人影越过屋后光秃秃的山坡朝树林跑去。
这时,像有一股寒冷强劲的风穿过他,既猛烈又平静,像吹走糠壳、枯枝败叶一样也刮走了所有的意愿、绝望、灰心以及悲惨的一厢情愿的憧憬。在这股风的吹刮下,他仿佛又回到过去,空虚的往日,毫无牵挂,像两个星期之前还没有见到她的情形。他这时的心愿不仅是心愿而已,而且是沉着镇定的信念。在他意识到这个之前,大脑已经指挥他的手拨转骡马,离开大路,沿着与逃跑者钻进树林的路线相平行的山岭奔驰。他还来不及向自己道出那人的名字,还没有揣测那人要往何处去以及逃跑的原因。他脑海里压根儿没想到布朗又会逃跑,虽然他早就预言过。要是他真想一想,也许相信布朗正以他自己的方式从事完全合法的事,一定与他和莉娜的离开有关。可是他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一点儿没想到莉娜,像是她完全不曾在他脑际出现过,他从未见过她或者听说过她的名字。他在想:“我为他照顾他的女人,为他接生了他的孩子。现在还有一桩事我可以为他效劳。我不能主持他们的婚礼,因为我不是牧师。我也许抓不到他,因为他先开跑。也许我不能用鞭子抽打他,因为他个儿比我高大。然而我可以试试。我可以竭力去办。”
当押送人到监狱去叫他,布朗立即问要去哪儿。押送人说去访问。布朗后退了一步,扬起那张清秀的假装无畏的面孔注视押送人。“我不想在这地方访问谁。我在这儿是个陌生人。”
“你到哪儿都会感到陌生的,”押送人说,“甚至在家里。来吧。”
“我是美国公民,”布朗说,“我认为自己享有权利,就算我的吊裤带上没挂星章。”
“甭说啦,”押送人说,“我这会儿做的就是帮你获得权利。”
布朗脸上一亮,掠过一道光:“他们已经——他们就要付——”
“那笔赏金?当然啰。我这就亲自领你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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