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光》第75章


佩戴小星章的杂种,一个个都赌咒发誓地要维护美国公民。”他厉声说,差不多在喊叫,带着愤怒、绝望和疲惫的神情:“我不算是人,要是这样做不把人逼反才怪。”因此,直到拜伦走到他背后开口说话,他压根儿没听见任何声响:
“站起来。”
不会对峙多久。拜伦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但他没有犹豫;他刚爬到能看清对方、看见他蹲着没受惊动的身影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你个子比我大,”拜伦想,“但我不在乎。你在别的方面都比我强,我也不虚。你在九个月内两次抛弃了我三十五年没有能够得到的东西。现在我将被你打得头破血流,可我对此一点儿不在意。”
不会对峙多久。布朗急转身,甚至利用了惊讶给他带来的便宜。他简直不敢相信任何人遇到自己的敌人坐着,会给对方站起身来的机会,即使对方的个子要矮小一些。他自己是不会这么干的。而比他个子小的人本来可以不这样做,事实上却做了,这比侮辱更令人难堪:这是嘲弄。因此他格外凶猛地攻击,比拜伦不先警告便从背后袭击更要厉害:他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饿狼,穷凶极恶,拼命搏斗。
这场搏斗没持续两分钟,拜伦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倒在被践踏蹂躏过的草丛里,血流满面;他听见下层丛林被撞击的碰响,声音渐渐消失,最后是一片寂静。这时只剩下他一人。他不特别感到疼痛,而且也不再有急切紧迫的感觉,要急着做什么事或去什么地方。他只是静静地躺着流血,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有机会重新进入这个世界的时空。
他甚至没有心思去管布朗往何处去了。现在他没必要去想布朗了。他脑海里重又浮现出那些静寂不动的形影,像是童年时的玩具,七零八落、残缺不全地乱堆在一个被遗忘的积满了灰尘的橱柜里——布朗,莉娜·格罗夫,海托华,拜伦·邦奇——一个个都像不曾有过生命的小玩具,他童年时同它们玩过,它们残缺之后便被遗忘了。他这样躺着,忽然听见火车的汽笛声从半英里外传来。
汽笛声噪动着他,眼前呈现出先前的世界和时间。他慢慢地试着坐起身。“还好,没有折断什么,”他想,“我是说,还没有损伤我身上的任何部分。”时间不等人,该是起身的时候了,火车离得愈来愈近。“是的,我必须行动了,我必须站起来找点别的东西帮帮忙。”火车愈来愈近了。随着火车就要开上斜坡地段,车头引擎发出的撞击声变得更加短促,更为沉重;很快他就看见了火车冒出的烟气。他伸手去衣兜掏手绢,兜里没有,于是他撕下衬衣衣襟,战战兢兢地轻轻擦拭面孔,同时听见火车头发出的短促猛烈的哐啷哐啷巨响,开足马力驶上斜坡。他移动到能看见轨道的草丛边沿,现在可以望见火车头在一股股喷射的墨黑浓烟下轰隆隆地朝他驶来,惊天动地,却给人走不动的印象。然而它的确在动,慢吞吞地往上爬,爬向斜坡的顶端。他站在草丛边,带着他在乡村养成的孩子般的专注神情(也许还有期待),注视着火车头逼近然后又从眼前费劲地爬过去。火车头过去了,他的眼睛跟着移动,看着一节节车厢依次爬坡,翻越坡顶,这时在同一天下午他又一次看见一个人突然凭空闪现出来,摆出奔跑的姿态。
即使在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布朗就在旁边;他刚才陷入沉静与孤寂陷得太深了,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布朗跑向火车,纵身一跃,抓住一节车厢末端的铁梯,往上一翻便没了踪影,像被吸进了真空。火车开始加快速度。他看着布朗隐没的车厢开过来,布朗抓住车厢后部,站在两节车厢之间伸出头来探望草丛。这时他们的目光恰好相遇:一张脸温和模糊,满是血迹,另一张消瘦绝望,扭曲成高声喊叫的模样,声音却被列车的轰鸣淹没了;两张脸像是各在一条轨道上对面晃过,仿佛是幽灵鬼影。拜伦的脑子仍然没有转动。“呵,全能的上帝,”他说,显出孩子般的惊讶失神,“他可真会爬车。他肯定早就干过。”拜伦完全没有思索。暗黑的车厢形成的活动墙壁像一道堤坝,坝那边的世界、时间、难以置信的希望和不容置疑的事实都在等待着他,会给他多一点儿安宁。然而,当最后一节车厢一晃而过,眼前的世界疾速地朝他冲过来,像洪水浪潮一般。
这世界如此广阔,无边无垠地迅速伸展开去;因此不用回头走路了,他牵着骡子走着,走了好大一段路才想起骑上骡背行进。他好像早已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了,已经等在小木屋的门口,就要推门进屋这下我就会站在那儿,就要……他又试了试这下我就会站在那儿,就要……可是他怎么也迈进不了一步。现在他正行进在大路上,迎面来了一辆从城里返回家的马车。这时大约六点钟了。然而,他没有放弃努力。即使这会儿我仿佛没办法再迈进一步,我总会打开门走进屋站在那儿。那时我就会——见到她,见到她,见到她——耳边响起了声音:“——兴奋,是吧。”
“什么?”拜伦说。马车恰好停在他身边,骡子也不走了。坐在马车上的人又说,声音平板,带着抱怨意味。
“真不走运。恰好碰上我得赶回家。我已经晚了。”
“兴奋?”拜伦说,“什么兴奋?”
那人注视着他。“从你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你自己正处于兴奋之中。”
“我跌倒了,”拜伦说,“今晚城里可有什么兴奋的事?”
“我猜你也许还不知道。大约一小时之前,那个黑鬼,克里斯默斯,人们把他干掉了。”
十九
在星期一的晚餐桌上,城里人议论纷纷,但谈论得更多的不是克里斯默斯是如何逃跑的,而是他逃脱后干吗要去那个地方躲藏;他准知道人们会追到那儿去的,而到最后那个时刻他干吗既不投降又不抵抗。看来他像是横了心,周密地计划了这次听其自然的自杀行动。
他最后为什么要逃往海托华的住宅,众说纷纭,看法不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呗,”心直口快、不动脑筋的人这样说,同时忆起往日那些关于牧师的传闻。有的人则认为那纯属偶然;还有的人说,这是那家伙聪明的表现,谁也不会怀疑他去了牧师家,要不是有人看见他穿过牧师的后院跑进了厨房。
加文·史蒂文斯的见解与众不同。他是地方检察官,哈佛大学毕业生,该学府的优秀生联谊会的成员,个儿高高的,动作灵活,老在抽旱烟袋,一头散乱的铁灰色头发,常常穿着松垮垮的没熨平的暗灰色衣服。他出生在杰弗生镇上的一个古老家族,前辈拥有奴隶,他祖父认识伯顿小姐的祖父和哥哥(同时也憎恨他们,曾为他们的死去公开向沙多里斯上校表示祝贺)。他以一种随和缄默的方式与乡里人、选民和陪审团成员相处,常常可以看见他在那些乡村小店的门廊上蹲在穿工装的人们中间,哪怕是夏日炎炎也一蹲就是一整下午,以他们惯用的言语同他们瞎扯闲谈。
就在这个星期一晚上九点钟,从南行列车走下一位大学教授,他是史蒂文斯的哈佛同学,现在邻近的一所州立大学执教,专程来同老朋友一起度几天假。他一下火车就看见自己的朋友。他相信史蒂文斯是到车站来迎接他的,却见他正同一对模样古怪的年老夫妇谈话,招呼他们上车。教授打量着他们,见那老头儿肮脏瘦小,蓄着短短的山羊胡,仿佛陷入了强制性昏厥;老妇人准是他妻子,身形矮胖,她的面孔在一根不断晃动的弄脏的白羽毛下边像堆生面团,身穿一件式样过时的丝绸衣裙,不成个形体,颜色怪诞得不伦不类。教授一时不胜惊奇,停步看见史蒂文斯将两张火车票递到女人手里,像递给一个小孩;他继续走近,仍未被朋友瞧见;车站司旗工把老两口扶上车厢连廊时,教授偶然听见史蒂文斯最后讲的几句话。“是的,是的,”史蒂文斯说,安抚地扼要重述,“他会由明天上午的火车运到。我负责安排。你只管回去安排葬礼和坟地。你照顾好这老头儿回家,让他上床休息。我保证把那孩子载上明天的早班火车。”
这时火车开始启动了,史蒂文斯转过身来才看见教授。一坐上进城的车,他就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等他讲完时他俩早已坐在史蒂文斯家的阳台上,他把来龙去脉简要地告诉了教授。“我想我知道他最后逃往海托华家躲起来的原因。我认为原因在他外祖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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