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第11章


他们现在说些家常话,重复谁都能在一位陌生女人面前说的话,偶尔相互对视一眼。 
后来他们就回到了建在阿弗朗什市出口的别墅里,它建在一座美丽的,俯视着那个海湾的花园中央。 
不想要引起注意,加之对德·帕拉东先生冷淡乃至近乎敌视的态度有点儿不安,玛里奥早早就告辞了。当他举起了德·比尔娜夫人的手指,准备放到嘴边时,她用不一般的声调对他连说了两声:“明儿见,明儿见。” 
等到他走了,一向遵循于外地习俗的德·瓦沙西先生和夫人建议上床休息。 
“去睡吧。”德·比尔娜夫人说,“我呢,我到园子里去走一圈。” 
她的父亲也说: 
“我也去。” 
她披上了一条围巾走出去,他们并排走在小道的白沙上。在满月的辉照下,这些小道像在草地和树丛里迂回曲折穿过的小河。 
静默了够长的一阵子以后,德·帕拉东先生突然用低低的声音说: 
“我亲爱的孩子,能同意认为我从来没有劝阻过你什么事吗?” 
她感到事情逼近了,准备接受挑战。 
“请您原谅我,爸爸,您至少曾给过我一个。” 
“我?” 
“是的,是的。” 
“一个关于……关于你生活方式的劝告?” 
“是的,而且还是一个很坏的劝告。我为此也作出了认真的决定,假使您再给我一个新的,我决不遵守。” 
“我给过你什么劝告?” 
“和德·比尔纳结婚的那件事。它证明了您缺少判断能力,缺少洞察力,总的说来,对人缺少理解,尤其是对您的女儿。”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儿意外也有点儿尴尬,后来慢慢地说: 
“是的,那事我是弄错了。可是,对我现在所负的与父职有关的意见,我有把握不会弄错。” 
“您随时都请说。对的我就选用。” 
“你正处于危害自己的边缘。” 
她笑了起来,一阵过分的大笑,于是把他的话说完: 
“和玛里奥先生,大概是吧?” 
“是的,和玛里奥先生。” 
“您忘了吧,”她接着说,“我已经连累过自己,先是和乔治·德·麻尔特里,还有马西瓦先生,加士东·德·拉马特,还有十来个别的人。您妒嫉他们,因为我无法在找到一个体贴忠心的男人的同时,而不至引起我那支队伍的忿忿不平,其中以您为首,您是大自然派给我的崇高的父亲和总监。” 
他激动地回答说: 
“没有,没有,你从不曾让您和谁瓜葛不清。相反的,你在和你的朋友相处之间,很有分寸。” 
她大胆地回答说: 
“我亲爱的爸爸,我已经不是个小女孩子了。我答应您,我和玛里奥先生的关系不会超过别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然而我向您招供,是我约他来的。我发现他可爱,也机智,而且比起其余的人来不那么自私。一直到您自以为发现我有点看中他的时候之前,您也是这么看的。唉!您的机灵也就如此!我也告诉您,要是我愿意,我还可以说上一大堆。总之,玛里奥先生让我喜欢,我心里想,偶尔和他一起作一次美好的郊游,他是会很讨人喜欢的。当毫无危险时,却不让自己去干能使自己快活的事,那未免太傻。何况还有您在场,我有什么危险可言?” 
她爽朗地笑起来,清楚地知道她的每句话都击中了要害。她长期以来就从他身上嗅出来了一点儿可疑的吃醋味道,这回,她利用他因吃醋而产生的多疑把他逮住了,于是她抱着一种秘密的、不可明言而大胆的风骚心情,以这种发现为乐。 
他不响了,尴尬不乐,有点恼火,也感到她猜到了在他凄凉的父爱深处,潜存着一种他自己也不知来自何处的怨气。 
她接着说: 
“别害怕。在这样的季节,伙着舅舅、舅妈、您——我的爸爸再加上一个朋友到圣·米歇尔山上去走走是最自然不过的。而且也不会有人知道。而且即使知道了,对此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等我们回到巴黎的时候,我会把这位朋友归还到其他朋友的行列之中去的。” 
“行啦,”他回答说,“就当我没有说过。” 
他们又走了几步。德·帕拉东先生问道: 
“我们是不是回屋里去?我困了,我想去睡。” 
“不,我不,我还想走走。夜色这样美丽!” 
他含意深沉地说: 
“你别走远了。晚上会碰到什么人很难说。” 
“啊!我就在窗前走走。” 
“那么,再见了,我的宝贝女儿。” 
他在她的额头上快快地亲一下,回去了。 
她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坐到一张安装在橡树根旁的椅子上。晚上热,到处浮飘着田野的气息、海的气息和雾气沉沉的光。在满天的月光下,海湾挂上了一幅薄纱。 
蒸气像白色的烟似的爬上来,遮住了现在该已经被涨潮淹没了的沙丘。 
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双手交叉搁在膝上,凝视着远方,在竭力检视自己的心灵。它像那些沙丘似的,掩在一层穿不透的白色云雾下面。 
在巴黎的时候,她曾有过许多次坐在自己起居室的梳妆台前,就像现在一样,坐着扪心自问:“我爱的是什么?我的愿望又是什么?我在期待什么?我要什么?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除开满足自娱自足的乐趣和对取悦于人的深切追求(这种追求是她的极大享受)以外,在她心里只有瞬息即逝的好奇心,从不曾有过什么别的感触。她也决不曾因为过分审视自己的容颜和身材以致忽略审视自己的心灵。直到现在为止,对于所有能感动别人的那种说不清的情趣她已经死了心,它们无力使她感动,至多使她分心而已。 
然而每当她感到心里对某个男人产生了亲切操心的时候,每当有对手来争夺现在她掌握中的男人,而且过分激动了她女性本能,在她的血管中燃起一点儿眷恋之情的时刻,她会从这种虚假爱情的起始里,发现一种比单纯的成功喜悦更为炽烈的感情,但那从来不会持久。为什么?她腻烦了,她倒胃口了,也许她看得太穿了。一切男人在开始时曾使她起劲、不安、感动、入迷的东西,对她很快就都变成熟悉、不新鲜、老一套。所有的男人无一相同,但却过于相似;在她看来他们中间还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他具有的天性和品质足以使她长期牵记并将她的心投入一场爱情之中。 
为什么这样呢?是出于他们的过错还是出于她的过错?是他们缺少她所追求的还是她缺少使人相爱的呢?人们相爱是由于人们有缘相遇,遇到了为之天造地设的人,还是仅仅由于人天生有爱的功能?有时看来,好像所有人的心儿都应当和肉体一样,有它的胳膊,温柔的向外伸出去的胳臂,它拉、它抱、它箍,而她的心是个没有胳膊的残废人。——它只有眼睛,她这颗心。 
人们常常看到有些男人,一些出众的男人发疯似地爱上了与他不匹配的、没有灵性、没有才华甚至没有容貌的姑娘。为什么?怎么会的?有什么奥秘?因此这不仅是由于某种天意安排的邂逅而引起的人们之间的质变,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种子在顷刻之间的怒发。她曾听到过一些知心话,她曾撞见过一些秘事,她也曾亲眼见到过来自心灵骤发的陶醉之情;她对此思绪万千。 
在社交场合里,在常规的来往拜访、吵吵闹闹和富贵中人没有意义的零星无聊的傻话里,她有时会抱着羡慕甚至怀疑的惊奇,发现某些人,某些男人和女人,无疑发生了不同平常的事情。那种事完全不是明显地摆到了桌面上来的,而是凭着她不安分的嗅觉而感到的而猜出来的。在他们的脸上,在他们的微笑里,尤其是他们的眼神中有些什么说不出的、令人心醉的、美妙幸福的流露、一种精神上的欢愉传遍了全身,使得身体和眼光都神采飞扬。 
不知为了什么,她为此怨恨他们。那些谈情说爱的人总使她生气。这种被热恋中人暗中挑起的愤恨,被她私下归之为轻蔑,她相信她能迅速可靠地凭她非凡的洞察力将他们识别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当社会还在怀疑他们的时候,她就嗅出乃至揭露了他们的勾勾搭搭。 
当她想到这些,想到这种温情的闹剧会将另一个人的每日生活、观点、语言思想以及我们为之心神颠倒的这位密友的任何作为——我所不知的——加到自己身上时,她就判定这是她办不到的事。然而又有多少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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