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宫》第3章


开了脚边的一条无毒蛇,又倒在床上去了。今天,是她值下半夜,晓菌值上半夜。 
而所有这一切,晓菌和那人都没有注意到。 
你是从竹林小门过来的吗?晓菌说。 
那人没听到。但那人拿起了西边墙上的绿色收费电话。 
晓菌不接,打手势要那人到免费的红电话那边,并自己往那边跑。那人放下电话,只好跟过去。 
晓菌在电话里说:太好啦!你是不是走竹林的小门? 
那人摇头,说,晚上公园每一个门都开着,我散步着,就过来了。 
晓菌像拣了便宜似的非常高兴。她回头叫印秋:印秋,印秋!你要不要来聊聊天? 
无聊。印秋在被子中瓮声瓮气地说,吃饱撑的。 
晓菌笑嘻嘻的,弯弯的笑眼黑绒绒地喜人。晓菌说,你既然怕蛇,晚上来不是更害怕?昨天回去你有没有做噩梦? 
那人点头,说,不是关于蛇的。 
那是什么噩梦? 
杀人。头打烂了,到处是血和钱。 
晓菌大笑,一条蛇都没有吗? 
一条蛇都没有。 
蛇可以从血和钱里钻出来嘛。 
那人笑了一笑。 
晓菌觉得他是撒谎。他是故意这么表现的。他几乎不看蛇宫里的蛇,他只敢看晓菌的眼睛。晓菌是同情他的,可是因为他不承认他不敢看蛇,她又有了同情心和心理上的优势。 
晓菌说,今天中午,我在沙发上打盹。草花蛇平时最喜欢和我们抢沙发,所以,我把它们赶走,它们不高兴。尤其是有两条,最坏。竟然趁我迷糊的时候,兵分两路,一条直接爬到我脸上来,盘踞着,不断吐出舌头东舔西舔,害我睡不成,还有一条悄悄爬进我裤腿,等我发现已经爬得很深了。我气坏了,拽它尾巴———不能太重,要不它回头就咬你一口。我拽它,它就是不下来,用它的鳞片巴得我皮肤紧紧的。我又急又困,使劲一拽,它狠狠地咬了我的膝盖后面。你看! 
晓菌把裤脚提到膝盖处。那里包了透黄的纱布,你别怕,这是无毒蛇。 
说这些的时候,晓菌接续了四次电话;说这些的时候,她看到那人下眼睑微微地抬起,尤其是左眼。这使他的脸有点歪。 
你为什么不扎紧裤脚呢?那人说。 
我又不怕蛇!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蛇?那人说。 
竹叶青呀。我最喜欢竹叶青。印秋喜欢黑眉锦蛇。 
竹叶青很毒。那人说。 
不,它有两种,晓菌说,一种是有毒的,一种没毒。竹叶青是蛇里面最漂亮的蛇。你见过没有,像春天最早冒出的树叶颜色,那个绿啊,太好看了!绿得很淡,有带一点儿微黄。竹叶青身材俊逸,细细的。尾巴有点焦黄的那种,才有毒。竹叶青是血液毒,咬了人非常痛。我们这里有好几条,你看,那边,树枝丫上,喏,那边也有一条,鞋柜再过去一点,对,更细的,它的尾巴像烧焦了。它有毒。它们啊,刚从山里来的时候,对人特别有敌意。同居一周,它们就友好了。懂规矩,智商又很高。固定进食什么的,教两次就会了。你看,我们这晚上,不是蛇都爱上我们的床吗?它也爱来。可是,我们让它走,它就慢慢离开了,不像别的蛇,赖皮得很;而我们有时想请它上床玩,捧上来,它就静静地蜷伏在我们手边,绝对不乱跑,很给面子的;所以,我觉得它是蛇里面的君子。 
那人第一次真正地笑起来。 
印秋在床上尖声说,免费电话也别用得太过分了! 
晓菌冲着那人做了个鬼脸。那人指西边的电话,并自己往西边走去。 
4 后来,那人几乎都是傍晚或晚上来,而且都是用付费的绿电话。他一般每周来两次或三次,通常是晓菌讲蛇的故事。晓菌后来央求他也讲故事,他说他不会讲,后来就讲了几个幽默小段子,都是在报纸杂志上看的。晓菌有幽默感,但品位低,所以笑得肚子疼,但印秋和那人都没笑。印秋的表情,像是教室里威严的老师;那人确实不爱笑,何况是他看过的段子;所以,讲笑话活动,在那人看来,是非常乏味的事。 
印秋越来越古怪了。每次那人来,印秋都爱理不理的,更不参加聊天,有时晓菌正说得高兴,印秋就指使她,给蟒蛇洗澡呀,给蛇分区呀,给生肺炎的蛇喂药呀,敬业得不得了,一副现场女经理的派头。等那人走后,印秋要么不吭气,要么找机会用那种陌生的腔调数落晓菌。有一天,印秋突然伏案疾书,好像是写日记,写着写着,嘤嘤地哭泣起来。晓菌赶紧上前,手刚搭到她肩头,印秋就拍案跳起:你偷看我的隐私?! 
不容晓菌解释,她就哗哗哗地几下子把写的纸张撕成碎片,然后挑衅地乜斜着晓菌,脸上还挂着泪痕。晓菌看得也想哭了,晓菌说,你不要捏着嗓子说话好不好?她觉得她们的友情可能真的要毁在蛇宫了。 
如果那人好几天不见影踪,印秋又会好声好气地问晓菌,你说那人最近在干吗?是不是休假结束了?有时又很深情地看着榕树气根群老半天,然后很抒情地说,那人拨开榕树须、从榕树中走出来的样子,真是帅呆了。还有,她坚持说,那人的抽烟的姿势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这些,晓菌统统不许有异议。上次她说那人长得并不怎样,印秋就把眼睛弄成死鱼的眼睛,一张青红柿脸,横眉冷对了她几个小时。 
他的确是个普通的男人。晓菌想。如果说实在有什么不平常,那就是他可能不太像休假的人。他一次次造访他不喜欢的蛇宫,而且长时间使用收费电话,这和一个旅游休假者的身份不符。在时间就是金钱和效率的现在,谁有这样的闲钱闲功夫呢?再说,有时感觉他的神态也有点飘忽。 
有一天,那人不想拿电话聊天了。他的两只手始终都插在裤袋里。他只是隔着玻璃墙,看着晓菌。晓菌和印秋在给一条有皮肤病的蛇上药。晓菌几次抬头看他的时候,他都在看晓菌。并没有更多的表情,几乎是没有表情地注目着晓菌。 
晓菌忙完,要求聊天。那人摇头。晓菌低下头,两只手背靠在眼睛下来回晃动,做出大擦眼泪的孩子气动作,那人又微微苦笑了笑,但还是不取电话。 
晓菌跺着脚,打手势强迫地要他拿起电话。 
那人拿起了电话。 
你叫什么名字呀?晓菌说。 
那人没回答。晓菌自我介绍: 
我叫晓菌,细菌的菌。很难听吧。你叫什么。 
你一直没问就和我聊了这么久。你心里怎么招呼我呢? 
那人。我们都叫你那人。 
那就叫那人吧。 
我们肯定亏本了。昨天一个参观者都没有。我都快受不了了。晓菌说,要不是想到吉尼斯纪录很伟大,我真的不想干了。 
吉尼斯的游戏我看很愚蠢,甚至,很孩子气,一点都谈不上伟大。 
你怎么敢这么说?吉尼斯啊!世界纪录啊! 
唔,可能是不该这么说。忍忍吧。你好歹有个盼头。活着感到憋得慌的人很多,可是,我们没有想过要去创纪录。你还有奔头,就这样想想好了,再说,你还有人经常来陪你说话不是? 
但是,你根本不懂吉尼斯的伟大意义。 
好吧。我们不说这个了。 
那你讲故事。就讲一个吧。 
那人看着晓菌的弦月一样的眼睛,可是他的眼光很快就透穿到她眼睛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连年轻幼稚的晓菌都知道,他不是在看她。 
是在看别的女人吗?晓菌当时有过闪念,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他看到是她眼睛后面的另一个世界。她的眼睛只是他熟悉的路口罢了。 
那人的眼神专注而飘忽,让晓菌等候了起码五分钟。他似乎又想走了。 
晓菌叫起来。不要走!随便说一点!电影、小说故事都可以!随便嘛,我只要有人和我说话就行!求你啦,求你!说一点就行!你就当着来探监嘛! 
那人把食指弯曲,像刮对方鼻梁一样,在玻璃墙上刮了一下。晓菌已经发现,一哀求他来探监,那人就会有特别迁就感的苦笑,只要那种表情一出现,他肯定就是有求必应了。这一次,那人久久没说话。那人说,监狱哪有这么舒服呢?但那人说得非常轻,轻到晓菌根本听不见。 
那人拿着电话,侧身靠着玻璃墙。他的眼睛看着茂密的榕树群,看着那条小径上。那条小径上,红眼睛、黄眼睛的落叶,一阵阵地在风中,雪花一样地飘落。他真的开始讲了。他说,有一个城市东南面的郊区,有一个还不太出名的风景区。传说发现过外星人的地方。有三个好朋友逃难到了哪里。他们有一百多万元的钱吧,可是一路都有追杀他们的人,名字我记不住,我们叫他们老大、老二、老三吧。 
是美国片吗?晓菌说。 
那人说,好像是。在逃亡中,老三被打伤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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