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第20章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处不敢向别人展示的园林,而对艺术家来说,这处园林就有如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一个亟待挖掘的无画宝藏。
孤独的人总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思想,却不知在每个角落和每个时间里,都有其他的人也和他抱着一样的想法,和他同样的孤单。有一天,终于有一个艺术家唱出了一首寂寞的悲歌,这一首歌在开始时也许带点犹疑,声音很轻,但是唱到中途,就会有了新的声音加入,有了新的朋友,歌声越来越大,终于四谷回响,变成了一首热情的咏歌。
就这样,透过一个艺术家的彩笔,使人类发现,自己一直隐瞒着的,并且还会引以为病的思想,竟然有了同伴,竟然有了一种新的面貌和新的解释;因此,在艺术品之前,孤独者找到了心灵上的契友,世界也就会比较美丽了。
乡愁
我们一般人解释乡愁,总是把它固定为对故乡的思念,我却比较喜欢法文里对乡愁的另外几种解释——一种对已逝的美好事物的眷恋,或者,一种远古的乡愁。
我喜欢问我的学生:
〃每当夕阳西沉,大地昏暗的时候,如果你正在路上,还没有回到家里纵然周围有人群、有房屋、有灯光,你的心里是不是还会有一种惶惶然不安的感觉呢?〃
每次,大约总有一半的学生和我有同感,那是一种很恍惚的感觉:夕阳将落未落,暮霭苍茫,心中会有一种不安与疼痛的感觉。走在路上,只觉得故国河山如云雾般从脑海中升起,而对母亲的渴念,对童年的追忆,也如丝如缕般来到心中,平日梦中求之不来,今日眼前挥之不去,乡愁与夕阳之间竟然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吗?
有美学家和心理学家认为,我们心中有一些情绪源自古远的遗传,就是所谓集体的潜意识,是由遗传的力量所形成的心灵倾向。也就是说,我们既然可以承认尾椎骨是一种早期演化中还留在我们身上的一些遗迹,那么,在心灵的深处,应该也同样还保留了一些线索,是我们还不大能确定的一些感情与思想,来自古远的初民。
而乡愁,一定也是这样发生的吧。现代人的心灵之中,一定还有些和古远的先民相通的东西,于是,在日暮昏黄时,和古老穴居时代的人一样,我们对家的眷恋与对黑暗的恐惧同时出现,想到家,因为它是个安全的象征,而母亲的怀抱,就是我们所有哺乳类生物最原始的一种安慰了。
因此,尽管我们是处身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或者是在笑语喧哗的室内,仍然会在夕暮时袭来一股乡愁,那份忧郁的感觉渊源于上古时代,却因文明的发展、世局的动荡而显得更加尖锐,更加突出了。
每个时代都像一个人,都有他特殊的偏见和心中的弱点。在马格里特(MAGRITTE)一张题名为〃日日〃的油画里,有一种很清新的意味,在一层又一层深蓝浅蓝的山峦前面,是一片长着荒草的坡地。假如没有那一张透明的面孔出现的话,整张画面也不过只是一幅安静美丽而又单纯的风景画而已;但是,画家一添上了那一张没有外轮廓的面孔,整个画面就充满了一种追忆的感觉,山峦与烟云都因此有了更丰富的生命,变成了每一个现代人都失落了的梦中家园。
又像夏卡儿(CHAGALL)的作品,在特别甜蜜的色彩里,描绘出他对老俄罗斯的怀念。几十年的流浪生涯虽然使他的笔触带有一种淡淡的酸楚,但是透过画笔,童年真纯美丽的时光仍能倒流,带给爱好他作品的观众以无限的低徊与欣喜。
又好像抗战时的那一首歌:〃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尽管很多人的故乡并不在长城之外,但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使得歌曲里的乡愁变成了众人的乡愁;于是,歌声就成了一种象征,歌声一起时,那梦里的故乡就让每一个人都热泪盈眶了。
战争
一九四○年的夏末,在法国一个叫做拉斯格(LASCAUX)的小地方,四个从十一岁到十七岁的男孩子奔跑在丘陵起伏的田野上,到处搜寻他们走失了的小狗。其中有个小男孩忽发奇想,要钻到岩石中的一个隙洞里去看看。他们滑下一个深有六、七公尺的狭窄通道,进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果然,小狗在里面,又叫又跳地迎接它的主人,孩子们都很高兴,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划火柴准备找出路。
他划的火柴带我们所有的现代人回到了一万五千年以前的世界!
火柴的微光闪起时,一万五牛年以前初民的艺术作品就在岩洞的四壁甚至洞顶上俯视着他们,在火光的照耀下,色彩鲜艳,所画的兽类栩栩如生。
其实,在那样原始的世界里,就已经满布着战争的阴影了。人要与天争,要与兽争,最后,也要与人争。墙上的绘画,有人说是狩猎之前他们总要聚在一起祈祷,然后由祭司把预定猎物画在墙上,视民深信这样能控制野兽,在猎人与猎物相峙之时,能产生出勇气,加强了征服对方的可能性。
这些壁画给我们一种证明,远自穴居时代,绘画就能带给人类以安慰和希望。
不是吗?一万五千年以来,在这地球上何时没有战争呢?不管用的是很简单的或者极复杂的武器,不管是因为任何的藉口,这么多年来,战争何尝有一日止息过?人类何曾度过一天绝对平静的日子呢?
对现代人来说,面对死亡的威协,也许不会像如民那样频繁和直接,文化也因此才能逐渐变得繁富与精致。但是,两次世界大战是两次浩劫,浩劫过后,人类才忽然发现,原来生命可以变得这样荒谬与脆弱,廿世纪的人因此而失掉了对人类价值的信仰,而这种信仰曾是十九世纪的人类所引以为荣的一切的基础。
在这个时候,不甘心的,仍然是那一群心灵特别敏锐的艺术家们,他们在战火的废墟里翻寻着,渴望能找出一种让人类重新生活下去的安慰与希望,渴望能重新找回人类的尊严,重新找回对生命的信仰。
这样的一种努力有时候在外表并不容易被别人察觉,甚至常常会因为夸张和非理性的举动使大众产生了误解,就像那些从一开始就以叛徒姿态出现的达达派。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达达派,就像一群走在绝路上的青年,面对着传统的高墙,奋不顾身地撞上去,虽然撞不出一条生路,但是,却让后来的人认识了那面墙,看清了那面墙的阻碍,从而设法走出另外一条新的路来。所以,达达派的嘲讽,以及他们的荒唐行径,也有内在严肃的一面,足可发人深思。
但是,艺术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现代人的生活从艺术作品里的反映到底有几分真确性?这些都是需要有几十年的时间距离才能仔细观察上来的,我们此刻正处在一个漩涡里,所有的答案,所有的流派,都混合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是无法理出一条脉络来的。
战争给人类的影同既深天远,除了那如恶梦般的几年使你无法喘息之外,等到战争过去了,在你心里,在你周遭,那些不能看见,不能捉摸的阴影还不知道有多少!
在达利(DALI)的画中,我们常见到这种阴影。粘湿,不快的东西,紧紧贴在你的肌肤上,面向着沙漠的背影总是残缺的,支撑着拐杖。而在荒漠无人的广大空间里,有无邪的少女正揭起一块如水般透明的帘幕。
另外,沙金(ZADKINE)一九五四年的作品:〃一个被摧毁的城市的纪念碑〃,也给战争下了一个注释。有一年春天,刚从姹紫嫣红的郁金香花展里畅游出来,来到鹿特丹的港区里,我看到了这一座深色的雕塑。一个高举双手仰天呼号的巨人,从心到腹却是被劈开的分裂着,她挣扎着的躯体好像在抗拒这残忍无情的浩劫,衬着后面的蓝天白云,给人一种庄严而又悲哀的感觉。
站在雕像前,我热泪盈眶,怀中原来缤纷的郁金香花束也在霎时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战争原是要付出很高的代价的。
席德进
最早看到席德进的画,大概是我中学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一张在杂志封底的,好像是油画的相片,海景型长长的尺寸,格子地面,在画的右前下方一对男女用舞蹈的姿态相拥在一起,男与女都有着一双又浓又黑的眼睛。为什么曾注意到,是因为画家姓席,名字里又有个德字,和我姊姊席慕德的名字竟然有两个字相同,觉得很巧、很有意思。
看他的画展大概是大学了,黄主任带我们去南海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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