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第24章


因此,得与失之间,实在是不能只从表面来衡量来判断的了,不是吗?

不是吗?世间有很多事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看的,不是吗?
就拿〃离别〃这件事来说吧。
离别在人生的种种滋味里,应该永远是裰归到悲秋与苦涩那一类里面去的。可是,如果在离别之后,却能够得到一种在相聚时无法得到的心情,那么,又何妨微笑地来面对这种命运呢?
让我向你道别吧,如果真有离别的时刻,如果万物真有终始,那么,让我来向你道别吧。
要怎样道别呢?尽管依依不舍,手总要有从你掌中抽出的时刻,你的掌心那样温热,可是,总要有下定决心的那一刹那吧。
那么,微笑地与你就再见了,把你留在街角,尽管频频回顾,你的不动的身影仍然会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就算我一直不停地回头,一直不停地挥手,总会在最后有一个转角将你遮住,将我们从此隔绝,从那以后,就是离别了。
然而,真有离别吗?
真有离别吗?如果,如果在离别之后,一切的记忆反而更形清晰,所以在相聚时被忽略了的细节也都一一想起,并且在心里反复地温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回溯时都有了一层更深的含意,每一段景物的变化在回首之时也都有了层更温柔的光泽,那么,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从此以后,你的笑容在每一个月色清朗的夜里都会重新出现,你的悲哀也会随着逐渐加深的暮色侵蚀进我的心里。所有过去的岁月竟然象是一张蚀刻的铜版,把每一划的刻痕都记录下来了,有深有浅,有满盈也有空白,然后,在每次回顾的时候,它都可以给你复印出一张完全一样的画面出来。
那么,果真能够如此的话,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那么,如果世事都能这样看过去的话,我实在也不必对我所有的那些〃挫折〃与〃失败〃耿耿于怀了吧。
我实在也不必那样手忙脚乱地,一定强要把眼前的美景留到我的画布上来了吧。
我原来可以从从容容地度过一个美丽的下午的啊!
可是,当我站在那个高高的长满了芒草的山坡上时,当我俯瞰着近处郁绿的淡水和关渡,远处闪着金光的台湾海峡时,河水与海水在下午的阳光中变得那样亮,观音山变得那样暗。在那个时候,每一根线条,每一种颜色都让我心动,我实在没有办法抗拒那一种诱惑,那一种〃一定要把它画下来〃的渴望啊!
于是,我就开始手忙脚乱地画起来了。天已近傍晚,山风好大,猎猎地直吹过来,我的画布几乎无法固定。而且,那些就在我眼前的、那样眩人的光与影也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所有的颜色虽然都让我心动,但是,没有一种肯出现到我的笔下来,我的每一笔、每一种努力都好像是一种失败。
是的,在夕阳终于黯淡了以后,在所有的景象都失去了那层诱人的光泽以后,在我的眼前,也只剩下两张都没能来得及画完的画而已,两张都显得很粗糙,和我心里所希望的那种画面完全不一样。
我颓然地坐在芒草丛中,有一种悲伤和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浪费了怎样难得的一个下午!原来,原来画了二十多年的我,也不过是一个有限的人而已;原来,这世间有多少无限是我所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把握住的啊!
所以,在回去的路途上,才会那样狠狠地哭了一场,在疾驰的车中,在暮色四合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在方向盘后泪落如雨。
那是怎样炽烈的心,怎样滚烫的泪啊!

而今夜,孩子都睡熟了以后,在我的画室里,在灯下,我重新拿出那两张画来观看,忽然之间,我的心里有些什么开始苏醒起来了。
是啊!我怎么一直没有发觉呢?我怎么一直不能看清楚呢?
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
我一直没能知道,世间所有的事物在最初时原来都并没有分别,造成它们以后的分别的,只是我们自己不同的命运而已。
是的,有限与无限的分别,应该就只是由我们自己的命运所造成的而已。就是说,一切我所能得到的,我所能拥有的,在我得到和拥有的那一刹那里,都终于只能成为一种有限的幸福与快乐而已。
而那些,那一切我所不能得到的,不能拥有的,却反而因此能永远在我的眼前,展露着一种眩人的、无法企及的美丽。在我整整的一生里,不断地引诱着我,引诱着我去追求,去探索,去走上那一条永远无法到达也无法终止的长长的路。

是不是这样呢?生命是不是就只是一种不断反复而已呢?
有谁能告诉我?
有谁?有谁能为我拭去那反复流下的泪水?为我消除那反复出现的悲伤?
为什么我昨天错了,今天又会再错?为什么我一定要一次一次地自己去试、自己去问、自己去碰,然后才能逐渐而缓慢地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去生活?
我多希望,有人能微笑地前来,并且温柔地为我早早解开这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谜题。
我多希望,有人能陪我走上那长满了芒草的山坡,教我学习一种安静的捕捉,捕捉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水光与山色,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云彩与生命。
我多希望啊!有人能与我共度,那样一个美丽的春日的下午。
可是,我又有一点害怕,害怕那原本是无限的美丽,如果真有一天能让我得到,是不是,也会等于,等于一种永远的失去?
花 事

多少年来,一直是一个画画的人。年轻时学油画,现在在教油画,我的天地极为狭窄,所有的只不过是一些绘画方面的专业知识而已。
但是,在工作之余,读诗、写诗一直能给我一种很大的快乐。还记得,我买的第一本现代诗集是余光中先生的〃蓝色的羽毛〃。那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夏天,南部的堂哥来台北时,带我在重庆南路的书摊上买的。堂哥那时是海军官校的年轻军官,制服好漂亮!他带我逛街,逛植物园,那天天气很好,植物园的荷花刚长出新的叶子来,我手上拿着诗集,心里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快乐,觉得很平安很满足。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植物园的荷池,站在满池亭亭的莲叶旁,空气中充塞着一种模糊而又熟悉的清香,幼年时和父亲同游玄武湖的记忆在霎时都重现在眼前,阳光在霎时也变得柔和起来。我好像进入了一个不大一样的世界,在那里,时光滞留不前,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恍惚的乡愁。
对我来说,读诗和写诗也和荷花荷叶一样,每次都能把我领进那一个不大一样的世界里面去,在那里,心中没有任何的负担。我只是喜欢反复温习那一种恍惚的甜蜜和忧伤。
在平日,画画与教画是我的工作,是我与这人间接触的工具。所以我不断地想要求进步,想要求更好与更深的表现,想要得到别人的了解,想要成为这社会的一部分,想要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证据,我确实是想做到这些的。虽然,以我的能力,我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但是,我确实是尽我的力在做了,而且,朋友们对我的种种要求和鞭策我都很认真的接受,也都很感激。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们啊!我实在没有办法把我的诗也变成一种工作的成绩,我实在做不到,也实在舍不得,舍不得放弃掉这最后一点点单纯的快乐和安慰。
我只是喜欢在忙碌与紧迫的一天之后,在认真地扮演了种种角色之后,可以终于在灯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拂拭掉心上所有的尘埃,与另一个自己静静地相对。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角落了。我亲爱的朋友们啊!我是不是可以继续保有着这一个并不常出现的角落?继续保有着这一个狭小而孤独的世界呢?
是不是,可以继续这样下去呢?
茉莉
院墙边那一棵老茉莉今年疯了,一个五月下来,整整开了上千朵的花!
茉莉是依墙攀缘而上的,在红砖墙上原来留了一些装饰用的空格,几年下来,它的枝叶就在这些空格里穿来穿去,竟然爬满了一墙。叶子又肥又绿,衬着那些三朵五朵长在一起的小小花苞,真像夜空里满天的繁星,好看极了。
在起初,看到那样多那样密的花苞时,我还迟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每一朵都真的会开,不敢相信会真有那样的时刻。
可是,过了几天,它们真的陆续地开起来了,而且越开越多。每天,只要一到落日时分,小朵小朵的蓓蕾就会慢慢绽放,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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