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第14章


,黄莺所含之桃也就成了樱桃。
李商隐有一首诗,叫《百果嘲樱桃》:
珠实虽先熟,琼莩纵早开。
流莺犹故在,争得讳含来。
看上去是在咏物,实则这是一首讽刺时事的诗。时值宦官仇士良权势熏天的时候,高锴主持科举考试,这一天,忽然有人拿着仇士良的书信过来,要高锴一定录取一个叫裴思谦的人。高锴不干,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谴责了来人。那人却也硬气,放话道:〃来年裴思谦一定会取状元!〃 
第二年,新一轮科举又开始了,还是高锴的主考。就在考场上,当年那人又找来了,拿着仇士良的书信,定要高锴取裴思谦为状元。高锴这回有点儿软了,退而求其次,说:〃状元已经定了,其他名额一定听从仇大人的吩咐。〃来人却死活不肯,说:〃仇大人当面对我说过,如果您不取裴思谦为状元,这个榜就不要放了!〃高锴愣了半晌,又软下来说:〃那,好歹让我见见这个裴思谦吧?〃来人倒也痛快,扬声道:〃我就是。〃高锴定睛一看,见面前这个裴思谦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当下便一软到底了,答应了他的要求。结果,这一年的状元,果真就是裴思谦。 
第45节:临江仙·谢饷樱桃(5)
这等明目张胆地索要状元,世所罕有,大家难免不平。李商隐这首诗便是讥讽仇士良和裴思谦的,以〃流莺〃喻仇士良,以〃含来〃暗示裴思谦中状元完全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仇士良的关节。 
流莺和樱桃既有这样一个典故,容若用来又有何意呢?
容若这是反用其意,以仇士良对裴思谦的关照比拟老师徐乾学对自己的关照,是为〃感卿珍重报流莺〃。用典而反用其意,也是诗家一种独到的修辞。这种用法,大约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诗经》传统……当时的诗歌是重要的外交武器,每到几国峰会的时候,首脑和大臣们们往往会摘引诗句来作为表达心意的外交辞令,他们这种摘引手法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断章取义,不管诗句原本的意思是什么,只要单独摘出来可以为我所用就行。于是,后人的摘引、化用、用典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这一手法,这便为原句与原典增加了不少歧义色彩,也使诗词的语言变得更加灵活多变、玲珑曲折。容若这里的〃感卿珍重报流莺〃,便是这样的一番手法。 
解释至此,渐渐柳暗花明,但这首词的意思仍然不是十分明朗。若再往下走,便又牵出了下一个问题,一个看似〃过度阐释〃的问题,即:徐乾学为什么要给容若送樱桃,而不是送别的东西? 
……因为,樱桃是有特殊涵义的,这个涵义,仍与科举有关。
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新科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明白了这个风俗,便能体会到徐乾学以老师的身份送樱桃给容若是有着怎样一种涵义了。 
前文介绍《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的时候,谈到过容若的科举经历:这时候的容若虽然年纪还轻,但早已经拜了名师(即徐乾学),熟读了各种儒家经籍,在十八岁那年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次年春闱,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绩,接下来的三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由皇帝亲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试。对这次殿试,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学而论,也确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临考的当口,容若的寒疾突然发作,无情地把他困在了院墙之内、病榻之上。 
第46节:临江仙·谢饷樱桃(6)
容若的这一病,便是词中的〃独卧文园方病渴〃。于是,老师惋惜容若的因病失期,赠他樱桃以示慰藉,这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容若的考试,已经通过了乡试和会试(春闱),考中会试者成为贡士,贡士的第一名叫做会元,这还够不上进士。等到殿试,录取分为三甲(三个等级),一甲一共三名,赐〃进士及第〃的称号,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李寻欢被称为李探花,考中的就是一甲第三名),二甲和三甲人数较多,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殿试三甲就是科举路途的终点,此后便当由学入仕了。而以容若当时的儒学水平,考中进士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没想到卧病失期,功亏一篑,徒唤奈何。 
在这个时候,容若既病且恨,老师徐乾学关心弟子,以樱桃相赠,取新科进士樱桃宴的风俗,有慰藉,也有勉励。容若想到师恩之拳拳,自是感动,又怕自己的事情太让老师牵挂,便也宽慰老师一番。〃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说到这里,句中涵义便一目了然了。并且,以珍重之语作结,也应了题目中的〃谢饷樱桃〃的意思……这首词是对老师送樱桃之举的答谢,答谢之词便沾了些书信之体。 
至此,总算解完了这首词中的曲折意义。
纳兰词向来以明白如话著称,但其中也有这样用典精深、曲折巧妙的作品。这首词,如果不深究个中原委,很容易就会把它当作一首男女之间的相思之作。
诗词,有些是看似复杂,实则简单;有些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容若用典,处处围绕着主题〃樱桃〃,把典故运用得千回百转,明暗莫测。……这,才是最难解的用典手法,给你一个〃流莺〃,谁能想到如此平凡的两个字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典故呢? 
那些一目了然便知道必是典故的典故,无论多偏僻,都不难解。比如〃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即便我们不知道廉颇是谁,但也能看出这里是在用典,古狗一下廉颇也是是了。以平常字眼构成了极难察觉的用典才是要命的,因为你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在用典,而且,还以〃流莺〃为例,如果只把〃流莺〃作字面解释,意思依然是讲得通的。这种时候,谁又会多想一想个中是否还有深意呢? 
第47节:临江仙·谢饷樱桃(7)
这首《临江仙》,是纳兰词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也是清代诗词名家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清词号称中兴,盛况远超两宋,创作理念与艺术手法也较两宋有了长足的发展,只是宋词的马太效应太大,现代人便往往只知宋词而不知清词,即便读一些清词,也只知道容若一人而已,殊不知清词大家各有锋芒、各擅胜场,济济为一大观。 
诗词,从唐宋以降,一直是在发展着的。单以用典手法论,唐诗之中,李商隐算是用典的大家,但比之宋词里的辛弃疾,李商隐的诗句基本就算是白话了;辛弃疾是宋词中的用典大家,但比之明代吴伟业的歌行,辛弃疾的词也该算是白话了。个中缘由,除了艺术的自然发展而外,诗词作者从艺术家变为了学者,这也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原因。大略来说,宋诗之于唐诗,就是学者诗之于诗人诗;清词之于宋词,就是学者词之于文人词。学养被带进了艺境,向下便流于说教,向上便丰富了技法、拓宽了境界。但遗憾的是,这等佳作,因其曲高,便注定和寡,总不如〃床前明月光〃和〃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类句子那样易于流传。 
我们常说时间是一面筛子,但这面筛子并不总是汰沙存金,却往往淘汰掉阳春白雪,保留得下里巴人。对于歌者而言,〃若有知音见赏,不辞遍唱阳春〃,这不是孤高,而是寂寞。曲高则注定和寡,这是千古铁律,概莫能外,雅俗共赏的例子毕竟凤毛麟角。 
是呀,说不定几百年后,人们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文学〃,名篇佳作也都是从流行歌曲和畅销书的排行榜里出来的呢。
第48节:临江仙·寒柳(飞絮飞花何处是)(1)
十三
临江仙·寒柳(飞絮飞花何处是)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的是寒柳。
柳树实在是诗词吟咏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了,几乎和爱情主题一样古老而泛滥,所以,要能写出新意确实是有很大难度的。但,这会难住容若吗?
会不会的问题先放在一边,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前提性的问题:老调一定要写出新意吗?
是呀,诗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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