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第5章


郭大爷几乎每天都会准时来我家店里拜访一次,坐很长时间才离开。人老了之后,似乎时光越是消磨,越是漫长无边。我们做着手中的活计,很少和他搭讪,任他长时间坐在身边沉默,也不觉得有什么无礼,有什么尴尬。现在想来,那时郭大爷每天准时来与我们共度的那场沉默,不知不觉间,已经让我们有所依赖了。
来店里的女性顾客,一般不会空手,总会捎点用手帕包着的奶酪之类的食品。有时会是罐头瓶装的黄油,有时会是一块羊尾巴油。我们吃不惯羊油,于是,一得到这样的礼物,就总会给郭大爷留着。郭大爷是回族,照常理不应当接受汉人的食物,但是我们的东西的确是干净的,只是转了一手而已。何况他也很需要。于是他每次都赶紧收下来。
第9节:晚餐(4)
虽然脸上没有浮现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分明能感觉到他对礼物的珍惜与稍稍不安。
我还是说不清郭大爷。我努力想象他是如何捧着羊油,寂静地离开我们店里,悄悄消失——我记不起他的离去,一次也记不起来。就算还在当时,怕是也很难留意到他离去的情景。总是这样的:当他第二天再次推开门走进我们店里时,才能意识到他曾离去过。
当我们还在喀吾图时,似乎一直都停留在喀吾图,似乎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一万年。可是一旦离去,就什么也没剩下,连记忆都被干干净净替换掉了。替换物与其极为相似却截然不同。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在那里生活过。
好像,我们从来都不曾在这世上停留过。连此时此刻最为迫近的感觉都不可靠,这是在城市,这是保护我、维持我当前状态的一个所在。这是一个夜晚,这是疲惫。仅仅只不过奔波了一天,却如同历经完几生几世一般,这是饥饿,这是深夜里陌生的食物。这还是饥饿。这是辗转反侧。
餐布破旧,瓷碗龟裂,茶汤冰凉——郭大爷和他的晚餐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至今萦然不去,耿耿于怀。千万遍地诉说也无济于事,千万遍地重返喀吾图的黄昏也一无所知。千万遍地敲开那扇门,千万遍地辨认开门人黑暗中的面孔,千万遍地恳求他转过身来……
我的迷失,可也是你的迷失?我爱你的方式只能是对你苦苦隐瞒我的秘密,替你没日没夜地寻找出口,替你承担一切,付出一切,保护你,安慰你,但是亲爱的,我是多么可怜啊!我终究不是你,最终不能代替你。每当我看到你与我擦肩而过,一无所知地消失进激动的人群。亲爱的,在我所为你付出的一切努力之中,也许最为珍贵的就是:我从来不曾见过你,从来不知你是谁,从来不曾对你说过:我爱你,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和你擦肩而过之后,还在走,还是不能停留。还是这路灯下的街道,蔓延进城市宁静的腹心。我这永远不能罢休的双腿,永远不得安宁的心!
永远不能接近的两棵大柳树,永远不能离开的一座城市。
永远不能亲历的那些人生,永远不明真相的记忆,永远空空荡荡的眼睛。郭大爷是谁?他得知了我的哪些秘密?他暗藏着我的哪一部分过去?他在哪里等着我,在哪一条路的尽头,哪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哪一扇门后,黑暗地坐着,黑暗地睁着眼睛。
我要赶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回到哪里?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我能反悔吗?我能走着走着,就停住,就倒下,就不顾一切地放弃吗?
我仍然在这里,仍然在人群中继续行进。但是我还有另外一双眼睛正从高处往下看,我还有另外一双手正在暗处遥遥伸来,想扯住我的衣角。我另外的一双脚,替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那些被我所抛弃的贫穷生活,年迈的亲人,被我拒绝的另一种人生——是不是,其实从来不曾离开过我,满满当当坠住双脚,走一步扯动一下。令我在城市中越陷越深,在现实中越陷越深。遇水生根,开花结果,无穷无尽,没完没了,但是,有一双筷子永远摆在一只空碗面前,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处空缺。那情景将我不时浮出水面,日日夜夜漂泊。这难以言喻的悲伤,深深的,永不能释怀。
还有你——
对不起。
那么在最后,最最后的一瞬间里,我能回去吗?我真的如此情愿回去吗?——那又将以怎样的孤独和自然而然的急切,在黄昏终于远远过去之后,在黑透了的深夜里,我穿过村子,走向星空下的两棵柳树,走进空寂的院落,走向那扇门——我生生世世都熟悉那门的每一道木纹,每一处印痕。那时我将怎样推门而入——与无数个往常没什么不同地推门而入——将怎样开口说道:
“我回来了。我是你晚归的女儿。我来为你准备晚饭。” 
第10节:回家(1)
回家
总是白茫茫的。整个世界无限耐心地白着。回家的路穿过这世界的白,也无限耐心地延伸着。倒了两趟车,一路上走了将近十个小时。
家里也白白的,院子和房子快要被雪埋没了。妈妈的伤势好了很多。小狗赛虎的伤也快好了,整天把脑袋温柔地靠在外婆的膝盖上。
这场雪灾中死了很多牛羊。牲畜们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小孩子们天天到处拾纸箱子回家喂自家的牛。政府把一些玉米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牧民,但这样的低价饲料很快就被抢购一空。来晚了的牧人们在空地上站了很久很久后,才失望离开。堆积过玉米麻袋的雪地上撒落不少玉米粒,于是附近的村民纷纷把自家的羊赶到那里。羊们埋着头努力地寻找陷落在雪地中的金黄粮食,又刨又啃。等羊群离开时,玉米粒儿一颗也没有了,只剩一地的羊粪粒儿。于是又停了黑压压一地的麻雀,在羊粪粒间急促地点头翻啄。一有人走近,黑压压地哄然飞走。
阿克哈拉再也没有玉米了,再也没有草料了,再也没有煤了。连路都没有了,路深深地埋在重重大雪之下。但是我们还得要在这里生活下去。
这次回家,一口气帮家里蒸了八大锅共两百多个馍馍,蒸熟后全冻在外面,够家人吃一个多月了。好在压井前不久也挖好了,从此再也不用去两公里外的河边挑水。然而压井太硬,我用尽力气才能压下去。真想整个人骑在压杆上压啊。我边压边想象着水在地底的黑暗中缓缓地上升,涌动着明亮。
端一碗剩饭去喂大狗穹遥,离开时,它抱着我的腰不让我走。穹遥很寂寞,因为老咬人,只好拴在院子里,不让它乱跑。为了尽量给它多一点自由,拴狗的铁链放得很长,于是它经常跃到高高院墙上玩。然而有两次它忘记了脖子上还有链子,站在墙上就往外跳,结果被狗链子牵着吊在了墙外面,勒得翻白眼。幸好两次都给妈妈看到救下,否则早就没命了。后来它就再也不敢跳了,只是高高地站在墙头上冲远处的荒野长久地张望。
兔子最爱吃我蒸的馍馍。小狗赛虎爱吃大白菜。鸡实在没啥吃的,只好什么都爱吃。我们给鸡窝也生了一只小炉子,鸡们整天紧紧地偎着炉子挤在一起。因为鸡窝有这么一小团温暖,我们的鸡便能够天天下蛋,一天可以捡八个鸡蛋。在阿克哈拉,只有我们家的鸡到了冬天,还在下蛋。而其他人家的鸡都深深卧在寒冷深处,脑袋缩在肚皮下,深深地封闭了。
把鸡食端进鸡圈时,所有母鸡
着翅膀一哄而上,无限地欢喜。而公鸡则显得不慌不忙,如巡视一般保护着大家,在哄抢食物的母鸡们的外围绕来绕去地打转。等大家都吃饱了才凑到跟前啄一点点剩下的。公鸡很瘦很瘦,羽毛枯干稀松,冠子耷拉着。但还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像国王一样神气。因为在所有的鸡中,它是唯一的公鸡。
戈壁滩上风真大。每次回到家都会悲伤。
为了能赶上班车,本地时间四点钟就摸索着起床了。家里没牵电,四下漆黑,摸到门,打开出去一看,也是漆黑的。猎户星座端正地悬在中天。突然想起,这是今年第一次看到猎户星座,多少个夜里都不曾抬头仰望过星空了。
点起蜡烛,劈柴,生炉子。炉火熊熊燃烧,冰凉的房间仍然那么冰凉。小狗赛虎卧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刚刚回到家就得离开,永远都是这样。家太远,太远太远。赛虎的宝宝晓晓夏天在公路上玩耍时,被过往汽车撞死。身边突然少了一个陪伴,赛虎会不会觉得空空落落?狗是如何理解“离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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