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领事》第29章


皮革一般,两只眼睛深陷,眼角布满鱼尾纹。脑袋上面,积了一层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顶头盔。湿漉漉的衣裙勾出她瘦瘦的躯体。那种笑,始终不停息,直笑得夏尔·罗塞特汗毛倒竖。
她将手从衣裙领口伸进去,在胸口处摸了一阵,取出一个东西,伸手递了过去,原来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她收回了鱼,紧接着,当着他的面,她嘎吱嘎吱地嚼下鱼头,同时,突然笑得更可怕了。鱼被活活他斩去了头,却仍在她手里翻来挺去。她恐怕很喜欢这样,叫人害怕,叫人恶心,以此为乐吧。她朝他那里猛然进了两步,夏尔·罗塞特连忙退了两步,她又进了两步,夏尔·罗塞特又退了两步,但是,她进的速度比他退的速度更快,于是,夏尔·罗塞特扔下钱,掉头便跑,沿着小路逃去。
脚步声在他身后,那是她的脚步声,可以听见她匀速的奔跑,如同兽类在奔跑;她没有去检地上的钱,她跑得很快,他跑得更快。小路笔直,很长,始终沿着环礁湖伸展。救命!威尔士亲王大酒店,那道栅栏,那边的棕榈林,快快出现吧,将她拦住吧。
她停下来了吗?夏尔·罗塞特也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去。是的。
大汗淋漓,身体是汗的源泉,身体在不停地冒汗,这么炎热的季风期,简直叫人要发疯,各种思想念头不再集中,正在热化,正在相斥,恐惧控制着大脑,只剩下恐惧。
她站在百米之外,已经放弃,不再追他。
各种思想念头又重新回来。
夏尔·罗塞特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知道了,但是他知道,他是在这条荒凉的小路上,遭遇了那个事情,他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岛,离开这条荒凉的小路。
疯子,我是抵挡不住的,疯子比我强大多了,我实在不敢……疯子的目光,我不敢去迎碰……什么都可以领教,但谁独疯子……
她正在看向大海,她已经忘了。为何刚才那般恐惧呢?夏尔·罗塞特现在笑了起来。疲倦,他又想到。
天已变晴,却低垂着,灰橙色的天,犹如冬天里的某个黄昏。有人(‘Fv ‘A ‘L‘。‘C‘ N‘福在唱歌,唱着与先前同样的歌。满嘴的鱼腥气味,她在唱。歌声唱醒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已经有一段时间,此刻,她可能还在听着,在那小径头上,她侧身躺着的地方。攀然之间,刚逝去的夜晚给他的第一回忆,竟变成这样的情景:一朵梗茎长长的花朵,在半空中飘游,四处寻找,最后,飘落在疯姑娘的歌上面。
他顺着刚才跑过去的路,折了回来。她背对着他,蓦地,她径直朝环礁湖里走去,只见她,十分小心、十分谨慎地进入水里,直至全身沉入水下。只有头浮在水面上,浮在水花里,恰似一条水牛在水里那样,她开始游泳,动作缓慢得如在幻觉中。他明白,她在逐浪。
酷热的白昼。太阳升在岛上,火辣辣的太阳无处不在,它照射在那个沉睡的姑娘水淋淋的身上,也照射在那些躲在阴暗的卧室里面睡觉的人身上。
今晚,在俱乐部,副领事正对经理说:
〃和一个商店里的伙计交往,心里的秘密,不可随便泄露,这件事,经理,我对你讲过吗?〃
〃你是说那个揭发你的人吧,先生!〃
〃正是,那个人对一个商店的监察官说,不是他而是我偷了那盘唱片。后来,他写信给我说:"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父亲,他会杀了我的,再说,其实,我们也不是真正的朋友,心里的秘密,不可随便泄露的。"我曾经回忆过,现在,我有时还在回忆,到底有哪些秘密,过去可能泄露给他了。〃
〃先生,那个偷唱片的,就是我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经理。〃
〃我们不谈这个,先生。你继续讲吧。每个星期天,去拉弗里特老爹那里,是我最偏爱的一件事情。〃经理说。
〃我没有什么偏爱的事情,〃副领事说。〃不过,确实,拉弗里特老爹的小旅馆,想来给我印象最深。〃
〃我想,拉弗里将老爹,就是我吧,先生?〃
〃不对。星期天,在拉弗里待老爹那里,星期天过得很快,喝茶的时候到了,还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母亲看着手表,我只说了一句话。哪一句话广
〃你说,你在阿拉斯很高兴。〃
〃正是,经理。那里二月里,在加来海峡上,夜色正开始降临,我不要蛋糕,不要巧克力,只要她让我留在那里。〃
〃你的功课成绩怎么样,先生?〃
〃很棒,经理。不过,我们还是被开除了。〃
〃那个匈牙利大夫呢?〃
〃我挺喜欢他的,他常给我五百法郎的钞票。那时我大概十五岁吧,你的情况呢?〃
〃都一样,先生。〃
〃星期天,〃副领事继续说,〃有很多父母到寄宿学校来,领出自己的孩子,去度过漫长的星期天,他们到来的时候,一眼便能被认出来:从他们穿着的肥大的外套,从他们戴着的海蓝色的鸭舌帽,从他们望着他们母亲时的那种方式,他们的母亲,天天都是一身节日的打扮。〃
〃什么乱七八糟的,先生;星期天,你回了纳伊。〃
〃说得对。〃
〃先生,我们都醉了,你父亲在哪里?〃
〃在他要在的地方,经理。〃
〃你母亲呢?〃
〃我母亲嘛,我寄宿阿拉斯的时候,她变漂亮了。那个匈牙利情人,他只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他在马路上踱来踱去,挨着冻,他在挨冻,我呢,又开始老调重弹: 球求你, 让我就留在阿拉斯吧。"情人回来了,冻得那个样子。我母亲说:"对待孩子,无论你做得不够,还是做多了,是不是都一样呢?"他说其实都一样,他们还不懂事理,只懂得要什么。我回去了。〃
〃回哪里?〃
〃回你要回的地方呗,先生;咳,这还用问!〃
〃于真万确。〃
〃你还不曾对我讲过,先生,为什么你情愿留在寄宿学校呢?〃
他没有回答。经理身子向前倾着,他敢了,他不怕了,因为副领事待在加尔各答,很可能就剩下了这最后几日。
〃还有蒙福尔中学以后的情况,先生,来吧,讲一点。〃
〃没什么讲的,命中注定,我母亲说。在厨房里面,我给自己煮一个带壳的清心蛋,一边大概在思考吧,现在我记不清了。我母亲走了,经理。她站在钢琴旁边,穿着蓝色的长裙,说:"我要去重新开始生活,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又能怎样呢?"后来,那个唱片商死了。她留在布雷斯特。她也死了。我还剩下一个姨妈,住在马尔赛坡区。这个,我很清楚。〃
〃关于拉合尔的事情,先生,讲一点,来吧。〃
〃在拉合尔吗?我已经知道我做了什么,经理。〃
〃还是要让别人了解了解吧,先生。〃
〃马尔赛坡的姨妈要给我找一个女人。我对你讲过吗?(经理说没有。)她要给我找一个妻子。〃
〃你同意她找吗?〃
〃是的。她要找的女人,想来还不丑吧,穿着晚装一定还算漂亮。她将叫什么来着,确切的名字,我不知道,木过,尼科尔,尼科尔·孤舍尔这名字也许很合适。头一年里,兴许就分娩了。自然分娩。我说的,你能想象到吗,经理?〃
〃能想象到,先生。〃
〃产褥期里,她会捧着普鲁斯特的小说,一个玫瑰色面庞的女人,喜爱玫瑰小说。她的脸上,好像总是流露着受到惊吓时的那种表情,她看我的时候,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活像纳伊的天真姑娘,纯洁无瑕。〃
〃你爱她吗?〃
〃跟我讲讲那些岛屿吧,经理。〃
俱乐部经理又讲起了岛屿,他说,威尔士亲王酒店的大厅,就像一艘大型客轮的甲板,由于宽大的窗慢滤光的效果,大厅里光线始终若明若暗。瓷砖地面感觉沁凉。有一个码头,游客可以租上一条小艇,去别的岛,当风急浪大的时候,就像现在,夏季风一来,这时期,满岛都是鸟。鸟儿栖在芒果树上,鸟儿成了岛屿的俘虏。
〃你的工作,最后是怎么安排的?〃俱乐部经理问。
〃我想,这几天,我就会得到消息。〃副领事说。
〃是去什么地方,你想过吗?〃
〃我想一定还是孟买。我已经想象到了自己在孟买,在海边的一条长椅上,面对着阿曼海,一直坐下去的那种形象。〃
〃别的没有了吗?你没有别的什么对我讲吗,先生!〃
〃完了,没有了,经理。〃
玛格丽特·杜拉斯笔下的谜译
后 记
在我国,谈起杜拉斯,人们首先会想到她的脍炙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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