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塔》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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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身体温暖了些,我精神抖擞地拿出围巾——这是住在芦屋的婶婶可怜我冻得要命而送给我的——在寒冷的天气中踏出步伐。

已经是十二月了,我一边踩着脚踏车,一边忍受那仿佛要切开身体一般的冰冷痛楚。平时我会尽量避开这种无意义的痛苦,尽量不到下界(注:指相对于主角公寓所在的地势较低的地区。)去,但是为了做研究,我不能这么任性。
我或许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专门针对她做研究的研究者,我有这样的自信和骄傲。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做出有辱这份骄傲的愚蠢行为。换句话说,只要是为了保有这样的骄傲,再怎么没有意义的行为也是崇高的。像是自我厌恶,或是被他人的想法所阻挠等等,我敢说,那些事情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不需要回头看,不需要在意,只要抬起下巴,孜孜不倦地前进就可以。
我毅然决然抬起头,迎着凛冽的北风,骑着“真奈美号”持续向前。
沿着御荫通,我向下界前进。刺骨的寒风从北向南吹,就在我要到达东大路通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我停下了车。乍看之下,眼前的这条东大路通,跟平常的东大路通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条东大路通,虽然看起来像是通往洛北(京都北部)或是贯穿京都南北,但其实光是骑到祗园八坂,就会让人两脚瘫软,半途而废,马上想掉转九十度回九条通去。这是我讨厌的路的类型。我常常需要穿越东大路通,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要是一不小心,就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了。
但是,那一天我感觉到的不对劲,其实跟东大路通本身的构造无关。这种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但更令人讨厌。
我看向路灯,灯饰在上头闪闪发光。虽然规模比不上神户灯会(注:神户Luminarie灯会,每年12月举行,起源于1993年,是神户的圣诞灯饰大会,为纪念阪神大地震的罹难者而举办的纪念活动。),不过也不像家用圣诞灯饰那么寒酸,一路看过去,几乎每个路灯都点缀了这些灯饰。我突然想到,我从御荫通一路西来,路灯几乎也都装上了灯饰。感觉上,似乎只要稍微大意一点,我的夙敌就会抓住这个机会扑过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为之颤抖。
怪物在街头昂首阔步……那名为圣诞节的怪物。我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田中神社当中所供奉的大国主命,居然会容许圣诞节入侵到这步田地,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我知道,特别是四条河原町一带,目前更是被“圣诞法西斯主意”所席卷。所以进入十二月以来,我就没再踏进过四条河原町,但我没想到,敌人的魔手居然已经延伸到东大路通。但是,现在没时间详述现今日本圣诞节的问题了,我得先赶过去才是。
带着些许遗憾,我一边抬头仰望那些灯饰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当中兀自灿烂,一边骑着“真奈美号”离开。

京大前方的百万遍(地名)十字路口,走上归途的车子与学生多不胜数。西北方,小钢珠店灯火通明。夕色余晖,在百万遍上方蔓延开来。
正对东大路通的京大生协的书店,是京大最大的书店,我也常常来这里。说起来,我真正有了向她示好的念头,也是在这个书店。那时,她就站在书店里翻书,当我看到她,随即进入了我一般称之为“出神”的错乱状态。
她在书店打发时间的时候,总是随意而快速地穿梭在书架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圆滚滚的猫咪一会儿跑到这里舔几口水,一会儿又跑到那里舔几口水。一发现自己想要的书就完全沉迷进去,像是换了个人般。有人认为,这样的她其实很有魅力。
我恣意在书店里游目四顾,走过一个书架又一个书架,伪装成一个除了勤学外别无他想的年轻人,却毫不懈怠地寻找着她的身影。她似乎还没有来。我看看时间,四点刚过,应该还没下课吧。
然而,一旦她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即使手里就捧着书,我也读不进去。我不是因为想着她的关系所以心不在焉,对我来说,在书店等她这个行为会唤起我的记忆,让我想起跟她交往以前,我是处在怎么样的一个无意义的烦闷当中。对我这样纤细敏感的人来说,即使到现在,面对这种状况时仍会像那些青春期的国中生一样,一旦想起那样的回忆,还是很难保持冷静。
我的脸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羞耻回忆而涨红,我把被室外空气冻得冰凉的手掌贴在脸颊边,拼命地想让血液退下去。“菩提萨婆诃”——我唱念着真言。
就在我无可奈何地捧着脸颊,做出一副少女模样的时候,有人叫了我。
“你在做什么啊?”
不是水尾小姐。是曾经跟我隶属同一个社团的植村大小姐。

关于植村大小姐,我曾经私底下送她一个“邪眼”的称号。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活了二十四年,没碰到过比她的那双眼睛更恐怖的东西。“即便是在他人视线下,我的骄傲也不会粉碎。”这是我十七个座右铭其中之一。但是“邪眼”大小姐的视线却每每轻而易举粉碎我的骄傲。
像是去集训时,我们这样的男人,嘴上总是会来个几句我们拿手的妄想,进行如此这般的高级游艺。在这种集训中,有些家伙就是非得要用打火机烤鱿鱼不可,而在那样的情况下,男人的体臭与鱿鱼烧焦的味道可说是浑然天成,合为一体,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心地良善品行高洁地一句话都不吭。最后,我们当然会进入更加刺激,想像力更能够奔腾且通融无碍的境地。
然后她出现,瞪了我们一眼,使我们眼前那座牢不可破的妄想之山一瞬间崩溃。她再一瞪,连剩下的那些碎片都云消雾散、无影无踪,骄傲什么的当然更保不住。在她的注视下,我们就像是大正时代(注:公元1921~1926年。)十四岁的少女一样羞涩,像是借住别人家的猫咪一样缩成一团。
我憎恨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强逼我们感觉到那令人厌弃的羞耻,所以我给了她“邪眼”这个称号。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在心底默默给她一个称号的做法,没办法真的去抵抗什么。
为什么在她的注视下我们会这么不堪一击呢?我想应该是因为她的眼球构造比例上较大的关系。但不只是这样,不然我们应该连在凸眼金鱼面前都会感到无比的羞耻吧!无论如何,每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很想大叫“拜托你不要继续再看了!”但那毕竟是败犬的台词,我伸直背脊,就像装上了竹尺一样,一定要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才能与她的眼球相对。
事实上,那双眼凌厉尖锐的程度,光是要与她的眼球相对,就够我受的了。

“你有听说忘年会(注:日本人年底举行的聚会,用来回顾一年来的成绩,并准备迎接新年的挑战。)的事?”植村大小姐说。
“没,没听说。”
“之前说要二十六日办,不过还在安排中,所以我要跟你确定你的时间。”
“我都可以。”
“你不回老家?”
“除夕才回去。”
“这样啊。”
她点点头,看了看手上的笔记本。“除了就业组以外的人应该都会来。”
然后她看着我,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八成是在考虑要把我身体里的怪东西拉扯出来,加以分析,然后粉碎。一定是这样。
“你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是我要问你吧?”
“我在用功。”
“我也在用功。”
“你还在硬塞那些没用的东西啊?”
“我可是把我的人生都赌在那些没用的东西上了。”
“又在胡诌。”
“我没那个意思。”
她那双邪眼放出光芒。我才正在祈祷能够找出一个聪明一点的借口,马上就听到我那骄傲哇啦哇啦崩落了一地的声音。本来想韬晦低调一点,现在却没办法讲究什么手段了。万不得已,我拉开了视线,脸上挂上要笑不笑的表情。
就算是在跟她说话,我还是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你在等谁?”
“咦?”
她的敏锐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到底她是用哪种研磨剂去这么不分昼夜地抛光她的直觉,才能敏锐到这个地步?再这样跟她搅和下去,最后会发生什么事,连我都不知道。
“那,我先走啦。”
我想从她那双眼睛的魔力下逃走……越快越好。所以我说着模糊的话语,一下子就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切断。
“我再邮件通知你。”她说。
即使我已经离开植村大小姐身边,但是感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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