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第42章


“会的。”二哥说。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抑制笑容,但是努力非常不成功。
“她会问,你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你怎样回答?”
“我说是我自己挣来的。”二哥说完就垂下了头。
我本不想再继续刺激他的神经,但是我忍不住:
“你穿了这身衣服,李伟的父母就会让你踏进他们的家门吗?”
二哥低垂着头,不说话。我看见他后脖上的两条筋在急促地跳动着。我仍不罢休:
“你……”
“不要说了!我把衣服剥下来还给你!”
他霍地站起,但没站稳,摇摇晃晃的。我赶紧伸手扶他,却被他用力甩开了。他阴着脸,开始脱衣服。小吉抓住了他的手,但她力气太小,根本无法阻止他解钮扣。
“你太过分了!”小吉朝我喊道。
我有点后悔,我说:
“我不说了。”
说完,我去拉二哥那发抖的手。他望了我一眼,停止解钮扣。他喘着气,脸色苍白。他的头发有点乱了。小吉对我说:
“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你:刚愎自用!”
“我是为他好。”我说。
“根本没有,你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说句老实话,你非常自私!”小吉说。
“你不要上纲上线。”我说。
“你们不要吵了,是我不好。”二哥说。
也许真的是我错了,我世故,缺乏同情心,自以为深得这个社会的奥妙。我这样想,但是随后就把它们给否定了。至少,我不能像二哥那么幼稚,否则,我就不可能获得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会像条狗一样被人踢进阴沟里。我说:
“大家都不用吵了,休息一下,准备上路。”
乘小吉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递给二哥,我说:
“我知道你需要用钱。”
二哥接了,把它塞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说:
“我会还给你的。”
“我如果要你还,就不会给你了。”我说。
“我会还你的。”二哥说。
“算了吧!”我愤怒了。
二哥不吭声。小吉洗好脸,走进房间,坐在桌子前弄自己的头发。二哥打开行李包,把一双旧皮鞋装进包里。大家都无话。我有点累,在床沿上坐下,然而这更累,就干脆躺下来。我看着天花板,这时候,我听见窗外雨仿佛越下越大了。天花板开始变得模糊,隐约中浮现出许多女孩子的脸,她们或笑或哭,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她们当中有的已离我非常遥远,我只能依稀记得过去岁月中和她们共同相处的若干场景,有的我则还清楚地记得她们的名字,我听见了她们呼唤着我的名字的声音,这声音是这样的清脆和婉转,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我还听见了她们渐渐离我远去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决绝,以至我都快要哭出来——从前的许许多多的业已死去的记忆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复活了过来。
我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钟,小吉在摇我的肩膀:
“起来了,二哥要走了呢!”
我爬起来,眼珠非常难受,我用手背使劲搓它。我真想把它给搓出来。脖子疲软,仿佛已无力承受脑袋的重量。我爬下床。二哥站在客厅里,手里拎着行李包,正准备出发。他的心情看起来已明显有所好转,眉头舒展,脸色红润。他对我说:“还在下雨,你们不用送我了。”
“我送你上车。”我说。
“不用了。”二哥说。
“你等一下,我去洗把脸。”我说,“我还有话要讲。”
洗好脸,感觉好多了。我对小吉说:
“你在房间里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不行,我也要去。”小吉说。
我知道拗不过她,就不再说话。我们各取了一把伞,出门。
门外雨很大,从灯光照射到的亮光处,我看见雨滴互相碰撞后被击碎的雨花,在空中四处飘逸,散发着银色的光芒。我们打开伞,走进雨地里。少许雨滴打在我的手上,凉丝丝的。我不知道这雨是否会下到明天,或者后天,也不知道北方的伊春是否也在下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想象中的李伟的形象。
雨滴打在地上,又蹦起来,仿佛在跳舞。马路上行人稀少。两位穿红色雨披的人并排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慢慢悠悠晃过。我看见其中的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的一只小手从雨披下伸出来,在雨中举着。小吉说:
“真可爱。”
小男孩把脑袋朝我们转过来,我仿佛看见了他的黑眼珠。二哥朝他挥挥手,他却把小手做成手枪的形状,并瞄准我们,连着开了三枪。
大家一时黯然。
小男孩很快就消失在大人的雨披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大人也看不见了。
“你们回去吧。”二哥说。
“你把手续办好就马上回来。”我对他说。
“我会的。”他说。
我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忍住。”
“我会的。”二哥说。
“你真会?”
“放心吧。”二哥说。
“你要冷静……”我还想说下去,但小吉在用胳膊肘撞我,把我撞痛了。
一辆夏利牌出租车从远处驶来,我举起手,出租车在我们面前慢慢停下来。雨滴打在车背上时溅起的雨花飘到我们的脸上。我打开车后门,让二哥进去,然后用这个城市的方言对司机说:
“火车站!”
车门关上了,然后车子启动,突突地喘息几声,一溜烟而去。我目送着车子开远。我对小吉说:
“他三十多岁了,才第一次碰到爱情。”
小吉钻到我的伞下,我们偎依着。她不说话。
“他长年在外奔波,总想改变什么,但是从来都没有成功过,现在却碰上了这种要命的爱情。”
一辆夜行货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溅起的水像浪头一样打在我们的身上。我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二哥是一个人,因为偶然的原因才被分成两半。现在我感觉我的一半已经离开南方了……”
小吉依然不说话。我俯下头看她。
“你怎么啦?”我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今天上午李伟在电话里跟我讲的那一番话。”小吉说。
“她打电话给你了。”我叫道。
“她说你二哥人很好,但是她根本不爱他……”
“骗子!”我叫道。
“她不敢跟他说实话,就打电话给我了。”
“骗子!”
“她有她的苦衷。”小吉说。
我半天说不出话。我猜想二哥到达北方的伊春后将会出现的情景。想象着他拎着行李孤零零地站在伊春火车站广场上时的情景。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不要怪我。”
“我应该阻止他。”
“我想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就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可是我们不应该骗他……”我说不下去了。
小吉紧紧抱着我的腰,我走路都有点跌跌撞撞了。马路上水流成河,我趟着走,就要像浮木一样漂起来了。
1996年8月7日
【黑色折痕】
傍晚,他忽然想起要到街上走走。
下着细雨,路面有些潮湿,鞋子踩在上面吧嗒、吧嗒地响。
临街的店铺很多都已关掉。昏黄的路灯被雨雾包裹着,发着柔和的光。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和他擦肩而过。剧院门口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自行车。雨中的广告牌。
他拐进一条古老的小巷。小巷又深又窄,像根细竹竿儿。两侧低矮的房子里逸出一股股油烟味。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专心地嗑着瓜子。
他看见一位穿红风衣、留披肩发的姑娘在他前面骑着单车。漂亮的背影。
雨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这是春天的雨呢,他想。
卖花喽。他回过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提着花篮。小男孩的头发湿漉漉的,一支支贴在额头上。卖花喽。声音很悦耳。一只鸟在空中盘旋。
小男孩跑了几步,跟上他。叔叔,买花吧。小男孩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抖动着。男孩穿着一件肥大的上衣,衣襟一直拖到膝盖,钮扣大得出奇。他微笑了一下。
小男孩也许是捕捉到了他的微笑,立刻把花篮举起来。叔叔,买朵花吧。
小男孩跑了几步,走到他的前边,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一边倒退着走。
他买了一朵康乃馨。两元钱。两个硬币。小男孩愉快地接过去,扔进上衣的大口袋里。硬币互相敲击发出两声脆响:叮、叮。
他继续往前走。这是一朵开了一半的康乃馨,在路灯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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