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此,老周五的鸭一惊一乍,时不时嘎嘎乱叫,扑着双翅在水上仓皇四窜,划无数条白练,像是被什么惊着了。
正是鸭踊跃下蛋的日子,这使老周五大伤脑筋。此时的鸭,只能在河坎的芦苇丛里安静地歇着,惊不得。惊了,肛门一松,蛋就都滑脱到水中。以往每天早上老周五要从鸭栏里拾溜尖尖一大柳篮子鸭蛋,乐得从嘴角流哈喇子。这几日早上,只能捡几枚,连篮底都不能被遮住。
他断定是黄鼠狼盯住了他的鸭。
当阿雏听到他狠狠地向人诉说黄鼠狼的罪恶时,乜他一眼,嘴角一撇,心里阴笑。此事当然是他所为:他抱了一只猫,悄悄潜在芦苇里,瞅准机会,突然地将猫往鸭群里一抛!
阿雏不想就此罢休,阿雏从没饶过人。
立秋了。此地有个风俗:立秋这天家家要吃瓜。至于为什么要吃瓜,谁也说不出道理,只知道立秋要吃瓜,吃就行。
早上,阿雏在河边钓鱼,见老周五搂着一个大西瓜回家去了。等人都下地干活了,阿雏便闪进老周五家。他用小刀在西瓜上挖了个小洞,寻来一把勺,掏那沙沙的红瓤一顿痛吃,直吃得肚皮西瓜一般溜圆。
阿雏认定:周五爷特别可恶!
他蓄了一泡尿,刚想撒去,转眼一瞥空了腹的西瓜,那对短而窄的眼睛恶恶地盯住了它……
晚上,老周五拿出做上人的慷慨派头,大声叫,把儿孙们都唤了来,说是请他们吃瓜。一刀劈去,瓜顿成两半,黄汤四溅,流一桌子。
老周五气疯了,冲进厨房,抓着砧板和菜刀,冲到巷子里,用刀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地狠剁!这是这地方上最恶毒的一种诅咒人的方法,轻易是不用的。据讲,做恶者的灵魂会被剁死。老周五并不像一般人边剁边骂,而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脸色发灰,冰冷,高高的眉棱下,一对微黄的眼珠卵石一般凝着。每刀剁下去,总要在砧板上留一道深深的印痕。有时刀尖入木太深了,竟然要摇动几下方可拔出。
阿雏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只将目光从眼梢上射出去,盯着老周五往前挪动的曲腿,用白得发亮的牙齿咬啮着指甲,直把指甲咬成锯齿一般。
几天以后,阿雏在一座木桥头与老周五相遇。当时,老周五正把一担粪撂在桥头喘息,打算待积蓄了力量后再挑过桥去。
“五爷,我帮你一桶一桶抬过去吧。”
这使老周五十分震惊:阿雏也肯帮人忙?阿雏!阿雏帮过谁的忙呀?!
“来吧,五爷。”阿雏抓住他的扁担了。
“我可独一份呀!”老周五有点受宠若惊了,感动得想哭,“哎!”
一桶粪抬过桥去,老周五屁颠颠地欲要转身返回把另一桶抬过来,阿雏却立住不动了,狡猾地一笑:“是你告诉杨老头子的?”
老周五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知如何作答,眼眶里净有眼白。
“鸭还下那么多蛋吗?”
“你……!”
“西瓜好吃吗?”
扁担抡起来了。
阿雏并不躲让,侧身将两只胳膊交叉于胸前,双眼一闭。
老周五两脚后跟皆离地面,身体往前倾斜,脖子抻得很长,所有青筋都涨得又粗又黑,如一束管子,血往脑子里涌,那筋便突突地跳,眼角咧眦着,扁担在空中颤颤地:“我劈死你!”
阿雏无一丝惧色。
只有老周五的喘息声,风箱一般响。
“劈呀?怎么不劈呢?”阿雏微闭双目,用脚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扁担落下了,却落在地上,打出一口小坑。
阿雏走了,走了十步远,突然把小屁股冲着老周五高高地撅起,继而用手在上面有节奏地拍——这是这地方上表示蔑视和“我怕你个老鬼”的一个专门性动作。
老周五本可以将一担粪挑过河的,现在粪桶一头一只,来去不能。他抓着扁担在桥上来回乱走了几趟,然后在桥中间呆呆地站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蹲下,望着河水:“不念他没娘没老子,我不劈死他!他知道这一点,这个坏种知道!”转而愤怒地想,“以为我不敢劈死他吗?不敢?”老周五的眼睛罩了一层泪幕,模糊起来。他这一辈子还未曾被人如此耍弄过。
五
阿雏守在路口:这是大狗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大狗从阿雏邪恶的眼睛里看出,阿雏心里起了什么念头。他像只小鸡子,探头探脑张望着往前蹭,见阿雏盘坐在路口,两条小腿发软了。他用求救的目光四下里寻找大人,可已近黄昏,人皆归家,路空空,田野空空。他想往后撤,却见阿雏已站起,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
大狗站住了,小脸黄唧唧的,眼睛里含着乞怜,望着阿雏。
“跟着我!”阿雏说。
穿过一块块田地,气氛越变越荒凉。一群白嘴鸦从暮空里滑过,发出翅膀磨擦气流的干燥寂寞的声音。暮色渐浓,天色暗淡下来。绿色的田野已在身后,出现于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荒丘。荒丘上孤独地立着一株长得七丫八杈、扭扭曲曲的老树,天光阴晦,那老树变成黑色影子,竟像一只巨爪。东一座,西一座,荒丘上散落着老坟。
大狗寒冷起来,抬头望望天空,想寻一颗星星,然而天只光光的一片蓝。
“那天,我站在办公室里,你高兴了!”
“我……我没……没有……”
“没有?我瞧见你笑了。转过身去!”
大狗面对着朦胧莫测、似乎危机四伏的荒丘。
阿雏在田埂上坐下:“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没看见鬼火?我可看见了。蓝色的,有个绿莹莹的外圈,一跳一跳的,你没看见?”
大狗把眼睛闭得绝对严实。
“这里有鬼,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老周五找鸭还碰到过,几个老鬼,都没面孔,光溜溜的一张板子脸。几个小鬼在坟上跳着玩……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大狗的声音跑调了,“阿雏哥,我们回……回家吧。”
“怕什么,我坐着陪你呢。”
大狗壮着胆偷看一下黑荒丘,又赶紧闭上眼睛。
夜风在荒丘上吹着,枯索的茅草瑟瑟抖动。一只野鸡在黑暗深处忽地鸣叫起来。这单调的声音,给四周又添了几分荒寂。
阿雏大概是累了,不说话了。时间一寸一寸地在荒野上走过。
“阿雏哥……”大狗觉得四下里空空的。
没人应。
“阿雏哥……”大狗觉得黑暗沉重地裹着他。
没人应。
大狗扭头一看,阿雏早没影了,顿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撒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阿雏!阿雏!”呼喊了两声,觉着没有用处,又叫爹叫娘。恐怖的哭腔在夜空下传播开去……
六
大狗病了,连发两天高烧,才渐渐好转。
照理,大狗老子完全可以抓住阿雏把他揍出一裤兜子屎来。可他自己就是不明白,一见到阿雏那对喜爱盯人眼睛的眼睛,心里就空空地发虚。
大狗上学后,不再充当阿雏的尾巴,离他远远的,并且脸上少了以往那种见了他畏畏缩缩的神气,甚至敢拿眼睛瞪他,这使阿雏大为恼火。
“明天,该你给我带两只鸡蛋了!”阿雏说。
第二天大狗上学时,见了阿雏伸到他面前的手,却往开一拨,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这回轮到阿雏吃惊了,那只伸出去就没空着回过的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停在那里好一阵。眼见大狗就要踏进教室去,他连跑几步,揪住大狗的衣领,甩了几个浑圆,把他掼倒在地。
大狗爬起来,依然笔直地朝前走。
阿雏再度把他摔倒。
大狗爬起来,鼻孔流着血,一提裤子,还是朝前走,无比坚勇。
全体孩子都站立一旁看,一片寂静。
阿雏站到大狗面前,拦住去路。
大狗眼睛里噙着泪,眼珠灼灼地瞪着阿雏。他把书包掷出三米,没等众孩子反应过来,他已把脑袋往胸前一勾,牛一样对着阿雏冲过去。
阿雏一闪,大狗跌趴在地。半天,他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流着血,歪着脸,狠巴巴地看着阿雏的眼睛。
阿雏站定了不动。
大狗从地上挣扎起来,再次反扑。这孩子不管不顾了,揪住阿雏的衣服,乱抓乱咬乱踢。
最弱小的大狗竟反叛了!
那些围观的孩子们激动得脸红红的,心抖抖的,肩挤肩,手拉手,把圈子越缩越小。
阿雏恶狠狠一拳,将大狗打翻在两米外的地上。
许多老师来了。
大狗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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