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骗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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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会儿,妈妈提着个竹篓子回来了,径直上了戏台。全场人目瞪口呆,不知我妈妈要干什么。妈妈往爸爸身边一站,指着爸爸厉声斥道:右派分子你听着!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你饭也不肯吃,想自决于人民?你先老老实实吃了饭,再来老老实实认罪!妈妈说着,就揭开竹篓,端了一碗饭出来。
谁敢违背毛主席指示?马上有人上来替爸爸松了绑。于是台上台下几百号人眼睁睁望着我爸爸吃饭。我猜想这种场面哪里也看不到,尽管当时的中国如此荒唐。台上有人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妈妈明明听见有人在一旁叽哩咕噜,却有意高声喊道:你慢点吃,别噎死了!碗底还埋着两个荷包蛋哩!
爸爸吃完了饭,嘴巴一揩,双手往后一背,任人绑了。批斗会继续开始。
我们长大以后,听妈妈说起,才知道那是爸爸第一次上台挨批斗。头天晚上,爸爸通宵没睡。爸爸是个倔汉子,受不了这种气,只想一死了之。妈妈劝爸爸,你只大胆往台上站,我带着你的儿女们就坐在台下,看哪个敢吃了你!
那些苦难的日子,如今都成了妈妈的笑谈。妈妈说,我为什么要专门搬一张高凳子坐在前面?除了让你爸爸看见我们,还要让两种人看见。有人关心我们,担心我今天不知躲到哪里哭去了。我要让这些好心人放心,我在这里坐着,没事!也有人眼亮了,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我没那么容易就垮了。妈妈还说,你爸爸那碗底哪里埋着两个荷包蛋,我是有意气气他们的。那年月,鸡蛋金贵啊!
我们村地主富农倒是不少,右派分子只有我爸爸一个,就显得特稀罕似的,于是,只要开群众大会,爸爸必然得上台挨斗。后来妈妈再也没有带我们兄弟姐妹一道去参加过批斗会,她自己却每次都坐在最显眼的地方,望着我爸爸。等批斗会一完,妈妈就上台扶着爸爸回家。边走还边说,快跟我回去吃餐饱饭,你千万莫饿死,要留着好身体,要不下次开会,群众就没有右派斗了。
往日的辛酸,现在妈妈说起来总是充满了幽默。有回大队开会,统一开餐。有一席早就坐下几个人了,见我妈妈去了,他们连忙起身走开,说是不同右派家属一起吃。我妈妈哈哈大笑起来,说今天我真有福气,一个人吃一席。说完端起碗就开吃。那些人见我妈妈反而捡了便宜,又不甘心,马上跑了回来,气鼓鼓地吃了起来。妈妈慢条斯理地吃完饭,然后又说,我今天本来可以一个人吃一席的!那些人气得脸色发青,我妈妈却没事似的,一抹嘴巴 ,走了。
还有一次,大队安排贫下中农子弟学雷锋,黑五类子弟摘油桐籽。妈妈就找到县里驻队工作组的干部问我们兄弟姐妹算什么子弟。干部说是算黑五类子弟。妈妈便同那干部论理,说我子女爸爸是右派,妈妈可是贫下中农呀,他们在共产党领导下是黑五类,如果国民党来了他们又是贫下中农子弟,他们不就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了?!干部就说,那你让子女一边去一个吧。于是,妈妈就让大姐去做黑五类,让哥哥去做红苗子。大姐不肯去,妈妈就说,你是老大,去做黑五类没人敢欺负。说不定,你今天还会当官儿哩。果然,晚上姐姐回来说,他们让她当小组长。妈妈笑道,我说你要当官嘛,那会儿我和二姐、弟弟都还小,红也好黑也好都轮不到我们去。
这样的日子,妈妈撑过了二十一个春秋。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一年?
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妈妈的书。写我妈妈,用不着半点儿虚构。
奶 奶
小时候,奶奶带着我和二姐睡。我睡奶奶这一头,二姐睡另一头。每次上床后,我同二姐总闷在被窝里蹬来蹬去。本来都是我先惹事,可每次挨骂的却是二姐。那是架睡过几代人的老床,垫着厚厚的稻草,柔软而暖和。蚊帐满是补丁,早被黑烟熏成了甘草色。记得有个冬天的早晨,我起床后,抖了抖棉衣,听得叮当一响,像是硬币的声音。我再一抖棉衣,又听到了叮当声。原来,蚊帐上有个破了的大补丁,里面装满了硬币。我猜那些钱是二姐平时慢慢储起来的,便偷了她的。二姐过后发现钱没有了,呜呜哭了起来,我却死不认账。那天奶奶任二姐怎么哭,也不骂她,只是抿着嘴儿笑。
我一直很怀念奶奶的笑容,可她老人家离开我已整整二十五个寒暑了。那个盛夏的黄昏,很闷热。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噩耗,脑子轰地一热,往家里飞跑。奶奶已经躺在棺木里了,还没有合上盖子。我伸手摸摸奶奶的额头,冰凉冰凉的。我这才哇地哭了起来。
如今我谋生在外,很少回老家去。一旦回去,妈妈说得最多的便是奶奶。但凡儿孙们稍稍有些出息,妈妈都说是奶奶保佑得好。我愿意相信奶奶的灵验。奶奶不过是俚乡村妪,终生劳碌,穷苦到老。她一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却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低过头。我们穷人家孩子,能够从先人那里继承的,就只有他们身上的骨气了。我想这便是所谓祖德流芳吧。
爷爷奶奶手上,只有两亩薄田,养不起家小。那时妈妈已到我家来了。只是十三四岁的童养媳;我父亲比妈妈还小几岁;我还有位姑妈,年龄同我妈妈差不多;爷爷是个老实人,整个家都由奶奶撑着。起初,爷爷帮有钱人家干些活,挣些口粮。有回爷爷病了,不能去干活。奶奶上那户人家报信,却让人家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奶奶一扭头就回来了,再也不让爷爷帮人家干活。奶奶设法凑了些小本钱,叫爷爷做小生意。从此,爷爷就在老家收些土货,走两百多里山路,挑往武冈贩卖。货脱手后,就地进些特产挑回溆浦,再赚些差价。七八天打个来回,赚下的钱刚够家里粜七八天的口粮。奶奶便带着我妈妈和姑妈在家织麻纺线,我父亲就放牛砍柴。每次爷爷跨进家门,头一件事就是摸摸米缸,看看他出去这几天,家里人是不是饿着了。一家人就这么觅生度日,相依为命。日子虽说清寒,倒也乐得不求人。
又是一个集日,爷爷早挑着货担上武冈去了,奶奶背上背篓,揣着爷爷留下的一块钱,去集上粜米。米铺老板接过钱,摇头说,您这哪是一块钱,是一串钱啊,只够粜一升米。奶奶听了,两眼直发黑。她顿时明白,爷爷准是让人骗了。奶奶捏着那一串钱,在集市上转了半天,只好买了一背篓芋头蔸子。可怜奶奶三寸金莲,背着一篓芋头蔸子,颤颤崴崴地往家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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