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第164章


“你说些什么?”
“我快撒手走了,连累了你一辈子,什么也没给你们留下。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给你们留下五块袁大头,就埋在你堂屋里迈过门槛,第五块方砖底下。”
珊珊娘直以为他是死前弥留期的谵言呓语,人在咽气的时候,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的最后挣扎,总是今天和昨天,真实与梦幻一股脑地涌在眼前。倘若还有说话能力,就要胡说一气的:“ 算啦算啦……”她又点燃一炷安息香,送他的魂灵早早离开躯壳,升入天堂。
老晚却一本正经地,非常清醒地说:“ 五块大头,一条人命。这钱,我三十年动都不敢动,摸都不敢摸,像火炭一样,烫着我的良心。我是畜生,我是狗,我没有半点人味……”
“你安生点吧!胡诌八咧,尽瞎说些什么?”五块银元的故事,她也听说过,但她从来不相信,她哥那些不怕大风闪了舌头的话,虽然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也没往心里去。
“不,有一句话,我憋在心里多半辈子,不能叫我带到棺材里,在阴间也受折磨啊!我只说过一回,对一个外乡人,他认识于而龙,也认识那个女指导员,我想由他把话捎过去,可是我怕呀,说了开头我就收尾了。想想真后怕,他们手里有的是帽子,不管什么分子的帽子,朝头上一扣,还有活路嘛?我忍了,让良心受折磨去吧,总比受活罪强。可到了这地步,我也没什么怕的了,他们权力再大,管不了阴曹地府。”然后,他像卸下千斤重担地对珊珊娘说:“你知道,我在沙洲,听到了那一声黑枪过后,我亲眼看见了谁?”“谁?”
“珊珊的亲生老子,他把那个女指导员打死了。”
可怜的直到那一刻还忠实于爱情的四姐,差点没跳起来:“ 胡说——”
“老天爷怎么不让我瞎了眼呢?偏让我看见了呢?那个女指导员要不是去打另外一个狗特务,他也得不着机会背后开黑枪。是我害了她呀!我不该告诉,珊珊的亲生老子驾了船先走,她赶紧掏出钱来,非让我死活找条船,去追赶他的……三十年,这五块银元,坠着我的心,我怕牵连你们娘儿俩,咬着舌头,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说出来了,心病没了,我死了也闭得上眼了……”
他说完了这番话,望着他那一辈子得不到幸福的妹妹,似乎还想嘱咐些什么,但他终于把一生的话全说完了,是应该住嘴的时候了,侧歪了一下脑袋,死了。
这位废话篓子,讲了一辈子,总算最后一句话落在了实处,也真是难能可贵。
珊珊娘现在多么想把那五块银元,老晚的忏悔,以及那句部队不会调动,于而龙不会离开的话,统统全端给二龙啊!腐化了的无产阶级开始觉醒啦!
“干嘛他们要去沙洲?”她向水生提问,心里忖度着:莫非二龙心里有底?沙洲,难道是立见分晓的地方?一决雌雄的地方?她知道,这是个常人不来的荒凉所在,都聚会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谁能回答?水生对于自己母亲的古怪行动,也说不上所以然,弄不清她经常要到沙洲去散散心,究竟为了什么?而且不允许他和他爱人,那个小学教员好意给她做伴,不,谁也不让跟随。后来,秋儿总算讨得她的欢心,被获准陪同奶奶去沙洲探望,但问问孩子,这个守口如瓶的老林哥后代,也什么都不肯讲。是的,水生想:除了和你在砖头下埋银元一样,是老太婆那种不合时宜的举动外,找不到别的解释。
男人家总是这样,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鼾然大睡去了。而她,这个被展示在眼前的,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弄得头晕目眩的可怜女人,却揣着那封信在年三十夜里,往县城赶路。
哦,那真是漫漫长夜,一个好像总也不会天亮的年三十夜。尽管鞭炮声在不断地响,但县城怎么也走不到。女性有着追求幸福的本能,而且不辞疲劳,不怕辛苦,虽然大年夜是团聚的日子,但她却要为明天的希望去奔走,去寻求。她已经不愿再过那种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生活,即使刚才,那种粗野的,发泄似的爱,难道给她带来任何快乐吗?提心吊胆,神魂不定,惟恐邻居或者那不成材的哥哥撞来敲门,战战兢兢,疑惧交加,甚至连他都感到她在瑟缩地颤抖。
他惊讶起来:“ 你怎么啦?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死了,完了,你自由了!”
她充满了忧虑:“一个寡妇人家,要万一怀了孩子——”
“不是说了嘛,我们结婚,我们走,我们和石湖一刀两断。说心里话,我够了,我也不想再干了,我走了许多没用的路,我白费劲花了那么大力气,我得到的远不及我失去的多,我永远到不了我预期的目的地……”
他在她耳边还说了很多很多,但可怜的船家女人,半点都懂不了他那些有学问的话,只明白他一个劲地“ 我”,于是把温暖的身子紧紧贴住这个只知道“我”的人。
“唉,你听懂我的话吗?”
她在黑暗里摇头,那股桂花油的味道更浓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停∧闶且桓鲋奶沟呐耍刹皇且桓鲋舭。 彼谛睦锱趟阕乓坏来猓敫菏喑酥涝妒歉龈菏K跷秤钜峭飧雠私岷系幕埃谛碌耐境躺掀鸱桑抢呒涮砩系那崛绮跻淼某岚蚰兀炕故且惶醭林氐睦圩杆频奈舶湍兀恳桓龃汉诺呐税。∷苍诤诎道镆⊥罚绯隽艘还苫熳堑木莆丁?br /> 现在,他美美地躺在床上睡了,而她,在去县城的路上,为永远也不可能来到的明天,做徒劳的努力。
唔?她赶上了一条在蟒河里划着的小船。
大年夜,正是吃年夜饭的时候,每户人家都把欢乐和笑声,紧紧地关在屋里独家享受,尽量不使它溢出去。在这样的年三十夜,很少有人划船赶路的,都尽可能待在家里,在温暖的气氛里,在炭火盆毕毕剥剥的火星里欢度除夕。
她奇怪,难道和自己一样,也是在追求幸福?哦,细细从岸上看去,驶船的敢情还是个妇道人家,她一个人,独自划着船在蟒河里干什么?不用问,是去县城,那么顺路,麻烦捎个脚吧!
“喂!是进城不?”
没有答应。
“劳驾借个光,带两步路吧!”她招呼。
一个踽踽的赶路妇女,容易讨人同情,船往河岸靠拢,她赶快冲下河堤,才要多谢人家一片好心,往船上跨,一张熟悉的面孔,使她惊叫了一声:“芦花?”
芦花这才认出来:“四姐!”
“干嘛呀,这么晚?”
“给二龙搞药去。你呐?”
她犹豫了一下:“去看个亲戚!”
“大年三十晚上?”
她脸臊得通红,好在是深夜,芦花看不见。不过,理由确实不那么充分,按照石湖县的风俗,出了阁的姑娘,大年夜也不能在娘家过,上亲戚家去做什么?再说,都是一块从那场大水里漂泊来的,在石湖县是无根无攀的浮萍,哪来的城里亲戚。
指导员听出她撒谎,而且谎还编得不圆,不大会骗人的老实人往往很快露出马脚,那些做惯了手脚的骗子大王,倒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难揭穿。芦花笑笑,把桨推给她:“四姐,你替我划会儿船,我手不得劲。”
见她手上缠着破布,便问:“怎么,你也挂花啦?”
“不是,找二龙,在岛子上剐破的。”芦花然后关切地问:“ 四姐,你男人死啦,往后怎么打算?”
“过一天,是一天呗!”
“不老不少,多咱是个头?”芦花突然热情地动员她:“四姐,参加支队吧!跟我们在一起,谁也不会嫌你的。”
她怀里那封信,使她说出了一个“不”字。
“那你总这样不三不四,鬼混一辈子?”
她终究是识羞耻,顾脸皮的女人,犟着嘴说:“ 我没做什么丢人的事!”
女指导员一针见血地:“你和他——”
她张口结舌,但仍旧嘴硬地反问:“他,他是谁?”
“又把你缠上了,要当心哦!四姐——”
“芦花,你瞎说些什么?”
指导员把脸俯过去,那对明亮的眼睛,在黑夜的蟒河上熠熠发光:“我说了你也不会认账,他,这会儿正在你家是不是?”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躲躲闪闪,藏藏掖掖的呢?何况彼此都是女人,还是可以互通声气的,芦花也曾经撇下大龙,死命同二龙如愿以偿地结合,她为什么不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幸福,于是把牌摊开:“本来,我跟死鬼无情无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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