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刑架下的报告》第3章


佩切克宫。我原以为不会活着进到这里了。现在差不多是跑着上到四层楼。啊,原来这里就是有名的Ⅱ——Al反共科。
我倒有些好奇起来了。
那个瘦长个子的负责抓人的头目把手枪放进衣袋里,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他给我点上一支香烟。
〃你是谁〃
〃霍拉克教师。〃
〃你撒谎。〃
他手上的表指着十一点。
〃搜身。〃
开始搜查。他们脱去了我的衣服。
〃他有身份证。〃
〃用的是什么名字?〃
〃霍拉克教师。〃
〃查对一下。〃
打电话。
〃当然没有登记。证件是假的。〃
〃谁给你的身份证?〃
〃警察局。〃
一棍子打下来。两棍子。三棍子。我用得着数数吗?朋友,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未必用得着这个统计数字。
〃你叫什么名字?说。住在哪儿?说。同谁有联系?说。
秘密联络点在哪儿?说、说、说、不说就打死你。〃
一个健康的人能经得住几下这样的毒打呢?
收音机播送出午夜时刻的信号。咖啡馆关门了,最后的顾客回家了,情人们还流连在门前难分难舍。瘦长个子的盖世太保头目愉快地微笑着走进屋来:〃一切都弄清楚了,——怎么样,编辑先生?〃
谁告诉他们的?叶林涅克夫妇吗?弗里德夫妇吗?可是他们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呀。
〃你瞧,我们全知道了。说吧。放聪明点。〃
专门的词汇。〃放聪明点〃的意思就是背叛。
我可不聪明。
〃把他捆起来。给他点厉害尝尝。〃
一点钟。最后一辆电车回厂了,街上空无人迹,收音机向它最忠实的听众敬祝晚安。
〃还有谁是中央委员?电台设在什么地方?印刷所在哪儿?
说、说、说。〃
现在我又能够比较安静地计算抽打的次数了。我唯一感觉得到的疼痛,是从那咬烂了的嘴唇上来的。
〃把他的鞋脱掉。〃
真的,脚掌上的神经还没有麻木。我感觉到了疼痛。五下,六下,七下,现在仿佛棍子直打进了脑髓。
两点钟。布拉格在鼾睡中,也许什么地方有孩子在睡梦中啼哭,丈夫在抚摸妻子的肩膀。
〃说。说。〃
我用舌头舔了舔牙床,想努力数清被打掉了多少颗牙齿。
但怎么也数不清。十二、十五、十七颗?不,这是现在〃审问〃我的那些盖世太保的数目。他们当中有几个显然已经疲倦了。而死神却迟迟不来。
三点钟。清晨从四郊进入城市,菜贩向集市走来,清道夫们打扫街道。也许我还能活一个早晨。
他们带来了我的妻子。
〃你认识他吗?〃
我舔了舔血迹,不想让她看见……这未免有点幼稚,因为我满脸都在流血,连指尖也在滴血。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她这样回答,没有流露出一点恐惧的神色。亲爱的。她恪守我们的约言,任何时候也不承认她认识我,尽管这样做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究竟是谁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呢?
他们把她带走了。我尽力用最快乐的目光向她告别。也许这目光一点也不快乐。我不知道。
四点钟。天亮了还是没有亮?蒙上了厚布幔的窗户不给我答复。而死神仍不见到来。我应该去迎接他吗?应该怎样去迎接呢?
我打了谁一下,然后就跌倒在地上。他们用脚踢我,在我身上乱踹。好啦,这样就会死得快些啦。一个穿黑衣服的盖世太保一把抓住我的胡子,把我提了起来,得意地笑着给我瞧他手里一绺刚拔下来的胡须。实在可笑。现在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五点。六点,七点,十点,中午了,工人们上工又下工,孩子们上学又放学,商店里做着买卖,家里烧着饭,妈妈也许正在思念我,同志们也许打听到我被捕了,正在采取安全措施……以防我供出来……不,你们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出卖的,请相信我吧。总算离死不远了。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热病中的恶梦。拷打一阵之后是泼凉水,接着又是一阵拷打,又是:〃说,说,说。〃可是我还没有死去。妈妈、爸爸,你们为什么把我养得这样结实啊?
下午五点钟,他们一个个都疲倦了。拷打现在已经稀疏,间歇很长,多半只凭一种惯性才打两下。忽然,从远方,从那遥远遥远的地方,响起了一个像爱抚似的平和而宁静的声音:〃Erhatschongenug。〃(德语:〃已经够他受的了。〃)然后我坐了起来,桌子在我面前直晃。有人给我水喝,有人递给我香烟,但我捏不住它。有人试着替我穿鞋,又说穿不上。然后又有人把我半搀半拖地带下楼梯,塞进汽车里,我们就坐车走了。有人又把手枪对准我,我觉得好笑。我们从一辆扎着白色花彩的婚礼电车旁边经过,但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热病,也许是临死前的痛苦,或者就是死的本身。濒临死亡本来是沉重的,但这次我竟毫无沉重之感,它轻得像一根羽毛,只要呼出一口气,一切就都完结了。
完结了?还没有,总是完不了。这会儿我又站了起来,真的站起来了,自个儿站着,不用旁人搀扶。我眼前是一面污黄的墙,墙上溅了些什么?好像是血……是的,这是血,我抬起手试着用指头去抹它……抹着了,还是新鲜的,我的血……有人从背后打我的头,命令我举起手做一蹲一起的动作;做到第三次时,我倒下了……一个高个子的党卫队队员站在我跟前,踢了我几脚,想把我踢起来。这有什么用呢?又有人向我泼凉水,我坐起来了,一个女人给我药吃,问我哪儿痛,这时我感觉到我的全部疼痛是在心上。
〃你没有心。〃高个子的党卫队队员说。
〃啊,我有心的。〃我说。我因为还有足够的力量来捍卫自己的心,而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自豪。
后来一切又都消失了:墙壁、拿药的女人和那高个子的党卫队队员……现在我面前是敞开着的牢房的门。一个肥胖的党卫队队员把我拖进去,脱掉我那被撕成碎片的衬衣,把我放到草垫上,摸了摸我那被打肿的身子,吩咐给我裹伤。
〃你瞧瞧,〃他摇晃着脑袋对另一个人说:〃你瞧,他们干得多利落。〃
然后又是从远方,从那遥远遥远的地方,我听到了一个像爱抚似的平和而宁静的声音:〃他活不到明天早晨啦。〃
还差五分就要敲十点了。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一个美丽而温润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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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契克/著 蒋承俊/译 
第二章 临死前的痛苦
当太阳和星辰的光芒黯淡下去,黯淡下去……双手交叠在腹前的两个男人,拖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在白色的墓穴旁一前一后地绕着圈子走,用拉长的不和谐的声调唱着悲哀的圣诗。
……灵魂就离开了肉体,
升向天堂,升向天堂……
有人死了。是谁呢?我竭力扭过头来,或许能看到装殓死人的棺材和插在他头旁的蜡烛。
……那里不再有黑夜,
那里永远灿烂辉煌……
我好容易睁开了眼睛。可是没有瞧见另外的人,除了他们俩和我,——这儿没有别人呀。那他们是在给谁作临终祈祷呢?
……这颗永远照耀的星辰,
就是耶稣,就是耶稣。
这是葬礼,毫无疑问,是道道地地的葬礼。他们在给谁送葬呢?谁在这里?只有他们俩和我。啊,是给我。也许就是在给我送葬?可是人们,你们听着,这是一场误会呀。我并没有死。我还活着。你们瞧,我不是正看着你们,还和你们说着话吗。快停止吧。别埋葬我。
如若有谁要我们长逝,
永久的安息,永久的安息……
他们没有听见。难道都是聋子?难道我说话的声音不够大?或许我真的死了,所以他们听不见我那不是从肉体里发出来的声音?可是我的肉体就在这里躺着呀,我在亲眼看着自己的葬礼。真是滑稽。
……把自己炽热的目光,
转向天堂,转向天堂……
我记起来了。曾经有人费力地把我弄起来,给我穿上衣服,把我放到担架上。穿着钉铁掌靴子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橐橐响过,然后……这就是一切。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也记不得了。
……那儿是永恒光明的故乡……
而这一切却是那么无聊。我活着。我感到隐隐的疼痛和口渴。死人毕竟是不会口渴的。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想做个手势,一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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