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第38章


抵抗了一整晚之后,今早终于被击溃。据说玛塔法放火烧掉村庄,从海路向萨瓦伊逃去了。
对长期以来一直是岛上精神领袖的玛塔法的没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是一年前,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扫除拉乌佩帕和白人政府。和玛塔法一起,我的许多褐色朋友肯定都蒙了难。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今后又能做些什么?可耻的气象观测者!
午饭后进城。到医院一看,乌尔(被射穿肺部的酋长)不可思议地还活着。被击中腹部的男人已经死了。
斩获的十一个头颅被送到了姆黎努。令土人大为惊恐的是,其中有一个竟然是少女,并且还是萨瓦伊某个村庄的塔乌波乌(代表全村的美少女)的头颅。在自命为南洋骑士的萨摩亚人中间,这是无法原谅的暴行。听说唯独这个头颅被裹以最上等的丝绢,与一封郑重的道歉信一起,马上送还了马里艾。少女大概是在帮父亲运送弹药时被击中的。听说她为了替父亲做头盔上的饰羽,把头发剪成了男孩模样,因而被错取了首级。然而这是多么与她本人一样美丽的、幸运的死法。
只有玛塔法的外甥雷奥佩佩是连头颅带尸体一起被运了回来。拉乌佩帕国王在姆黎努的大街上对此进行检阅,并发表了慰问部下功劳的演说。
顺路再拐到医院,护士和看护兵都走掉了,只剩下患者的家属。患者和陪护全都躺在木枕上睡着午觉。有一个负轻伤的漂亮青年,两个少女在照顾他,一左一右枕在他的枕头上。另一个角落里,一个没有任何人照料的伤员被弃置一旁,独自毅然地横躺着。和前一个漂亮青年比起来,他的态度要高尚得多,虽然他的容貌不漂亮。颜面构造的毫厘之差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悬殊。
七月十日
今天疲惫得动弹不得。
听说有更多头颅被送到了姆黎努。杜绝猎取人头的风气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们会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一个人的勇敢呢?”“难道大卫打败歌利亚时候,没有带走巨人的头颅吗?”但唯独对这次砍掉少女头颅的事,似乎全都羞愧不安。
玛塔法被平安迎到了萨瓦伊的说法,和他被拒绝在萨瓦伊上岸的说法同时流传着。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现在还无法判断。如果被迎接到萨瓦伊的话,也许大规模的战争还会持续。
七月十二日
没有确切消息,只有流言频传。据说拉乌佩帕军已经向马诺诺进发。
七月十三日
传来确报,玛塔法被赶出萨瓦伊,回到了马诺诺。
七月十七日
拜访最近入港的卡特巴号的比克福特舰长。他已经收到镇压玛塔法的命令,将于明天拂晓向马诺诺进发。为了玛塔法,请舰长答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最大关照。
但是,玛塔法会乖乖投降吗?他的部下会甘心被解除武装吗?
连向马诺诺送一封激励的书信也办不到。
十三
德、英、美三国与败余的一介玛塔法,大势所趋已经过于明显。快航至马诺诺岛的比克福特舰长敦促玛塔法在三小时之内投降,玛塔法投降了,同时追击而来的拉乌佩帕军放火并抢掠了马诺诺。玛塔法被剥夺称号并流放到遥远的亚尔特岛,追随他的十三名酋长也分别被流放到不同的小岛。叛乱方的村庄一共被课以六千六百英镑的罚金。被投进娒黎努的监狱的大小酋长共二十七人。这就是全部结果。
史蒂文森四处奔走,但是没有用。流放者不允许带家属同行,并被禁止和任何人通信。能够访问他们的只有牧师。史蒂文森想把给玛塔法的书信和礼物托付给天主教的僧人,但遭到了拒绝。
玛塔法和所有的亲人、熟悉的土地被远远隔开,只能在北方低洼的珊瑚岛喝带盐味的水度日。(拥有众多高山溪流的萨摩亚人最吃不消的就是盐水。)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呢?他犯下的唯一的罪就是,对按照萨摩亚自古以来的习惯,他理所当然应该提出要求的王位,耐心地等得太久了些。因此,被敌人利用,被布下陷阱,被宣布成了叛逆者。直到最后还在忠实地向阿皮亚政府交纳税金的是他。采纳少数白人关于杜绝猎取人头的主张,率先让部下实行的也是他。他是包含白人在内的所有萨摩亚居民中(史蒂文森这么主张)最诚实的人。
可是,在拯救他的不幸上,史蒂文森什么也没能做到。虽然玛塔法是那么信任他。被切断了书信往来的玛塔法大概很失望吧。也许他以为史蒂文森不过是又一个嘴里说得好听,但实际上什么忙也不帮的白人(到处可见的白人)。
战死者一族的女人们,来到亲人战死的地方铺设花席。有许多蝴蝶和其他昆虫飞来停在上面。驱赶它们,飞走了。再驱赶,再飞走。等到第三次这些昆虫又飞来停在上面时,它们被认为是战死在这里的人们的魂灵。女人们将昆虫细心地捉住,带回家里供奉起来。这种伤心的风景随处可见。另一方面,流传着被下狱的酋长们每天遭受鞭打的消息。每当看到、听到这些事,史蒂文森就会深深谴责自己是个无用的文人。他再次提笔写起中断已久的给《泰晤士报》的公开信。除了身体的衰弱和创作的停滞,某种对自己、对世界难以名状的愤慨支配着他的每一天。
十四
一八九三年十一月×日
快下雨的天空,巨大的云朵,云朵投在海面上的蓝灰色巨大阴影。虽然是早上七点,但不得不点着灯。
贝尔需要奎宁,洛伊德在闹腹泻,而我潇洒地轻微咳血。
真是令人不快的早晨。悲惨的意识错综复杂地包围着我。内在于事物本身的悲剧在发生作用,把我封闭在没有出口的黑暗里。
人生并不总是啤酒和九柱游戏。但是,我仍然相信事物最终的公正性。即使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已堕入地狱,但这个信念不会改变。然而尽管如此,人生的步履依然如此艰辛。我必须承认我步伐的失误,在结果面前卑微而严肃地叩首。……总之,Il
faut cultiver notre
jardin(法语,人必须耕耘自己的园地)。可怜的人类智慧最终就表现于此了。我再次回到自己兴致全无的创作。又一次拿起《赫米斯顿的韦尔》,又一次拿它束手无措。《森特·阿伊维斯》也进展迟缓。
我知道自己正处在凡是过脑力生活的人都会经历的转折期,因此并不绝望。但是我的创作走进了死胡同是事实。对《森特·阿伊维斯》也没有自信。廉价的小说。
忽然想到,为什么我在年轻时没有选择其他踏实平凡的职业?如果是那种职业的话,即使像现在这样萎靡不振的时候,也总能好好支撑自己。
我的技巧舍弃了我,灵感也一样,甚至我经过长期英雄般的努力磨炼得来的文体似乎也行将失去。失去文体的作家是悲惨的。以前在无意识中工作的平滑肌,如今必须靠意志来一个个唤醒。
但另一方面,据说《触礁船打捞工人》销量不错。《卡特琳娜》(原题是《戴维·巴尔弗》)不受欢迎,而那种作品却叫座,真是讽刺。但总之不要太绝望,耐心等待第二次发芽吧。虽然今后我的健康得以恢复,脑筋也活泼起来这种事怎么想也不太可能。不过文学这种东西,换一个角度看,无疑属于多少有些病态的分泌。按照爱默生的说法,每个人的智慧应该根据他所拥有希望的多少有无来计算,让我也不要放弃希望吧。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认为作为艺术家的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局限太过明显了。我一直只把自己看成是传统的手艺人。那么现在,当这位手艺人的技术大失水准的时候?现在的我,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累赘。原因只有两个:二十年前的刻苦和疾病。这两样,把牛奶里的奶油给彻底榨干了……
从森林那一边,雨大声地朝这边走近过来。突然,敲打屋顶的激烈声响。潮湿大地的味道。爽快的,类似高地的感觉。透过窗户向外看,暴雨的水晶棒在万物之上叩击出激烈的飞沫。风。风运来舒畅的清凉。雨很快走了过去,但它还在侵袭近处的声音响亮地传过来。一滴顺檐而下的雨点透过日本帘子蹦到了我的脸上。雨水好像小河一样从屋顶流过窗前。畅快!这些似乎和我心底的某种东西在互相呼唤。是什么呢?不明白。是关于沼泽地的雨的古老记忆吗?
我走上阳台,倾听顺檐而下的雨声。忽然想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关于某种残酷的东西。我身上没有的东西。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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