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第46章



突然入狱的质甫,又意外地受到家惠的探问。
他因此知道白华的逃避,阿凤的投身歌台,以及他想知道的一些事,并且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一些东西。当然,最重要的是家惠所表示的对他的爱。
质甫托她送几封信出来,分致他的熟人求援,特别是他军队中的好友刘文靖。

在风景地的青岛,C 夫人很快地遇到了一位青年美术家。这美术家正拟作一幅永远之爱的题材的画,而苦于得不着模特儿,能遇到他们,深引以为幸。他们,特别是她,也很高兴让他描画。
他们在山明水秀中开始工作。
夫人的蜜意柔情在画布上一天天地形成,真是呼之欲出。
你们看到夫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爱人的俊眼,紧紧地拥抱着他的玉腕,和作为画的背景的那一任海涛冲击依然峭拔挺立的山岩,你可以相信爱的永远性。
在这里,在这一罗曼蒂克的情景里,白华也写成了许多新诗。他为这情景所陶醉,他完全忘记了他和他的同类所处的现状,他愿意和她终老在这地方,永远地做她的最忠实的仆人。
但他渐渐不愿被那画家描绘了。近来 C 夫人对那画家表示得很亲密;而在被描绘时,她表现的那些对他的动作和神情,一天天显得是戏剧的了,是做作了。她虽然善于做戏,但也不能流露她的真实了。
白华开始苦闷起来。
他时常一人步行海滨,对着湾头的海云陷于沉思,要需夫人再三叫他,或挽他一道他才走。
“你怎么这样忧郁?你想着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
“你别那么傻吧,好孩子。”
“你知道我本来是傻瓜。”
“别说这些了。咱们一块儿喝咖啡去。”
于是,他又被迫走进一家咖啡店,去做他们的陪客了。
在这里,使他惊喜的是从报上知道质甫已经由他在军队里的朋友保释出来了。他拿起了报纸,独自到海滨来看,不知不觉地忆起了他和质甫的“艺术之家”,忆起了阿凤——那天真的孩子。不知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在学校?她还有欠费没有缴啊!他忆起了他们三人那短时间所过的愉快的生活。他听着那喧腾的海潮,似乎是听到了她那雄壮中带着沉郁的歌声,他不知不觉地用手杖在沙上写着阿凤的名字,画一只凤凰。但那狡狯的白波偷偷地赶来把它洗去了。他对着海上苍然的暮色和外国军舰上的浓烟,以及灿烂于海雾中的电灯,吐出了深深的叹声。
“咳,质甫也出来了。不管怎样回上海去吧!”
当他徐步回寓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意外地触到一样东西,那是大江歌舞团旅青汇演的广告,中间有新凤女士的名字。
“这里也有叫‘新凤’的女孩子?”
他看了一下就回去了。
C 夫人正在晚装。她带嗔地问他:
“你又到哪里去了?快去吃饭,吃过饭咱们看戏去。”
“看什么戏?”
“你没有看见广告吗?上海来了一班女孩子的歌舞团,听说唱得不坏。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那一些肉麻的东西。”
“管它有没有意思,反正比坐在家里好。”
他终于陪着她到了剧场。尽管是以粉腿酥胸为号召,但终究因为一般的经济恐慌而只上了八成座。戏自然是白华所预言的那一套,而只有一个涉及东北事件的叫《铁蹄下的歌女》的小歌剧,很受观众欢迎,而且使他愈看愈吃惊的是演那主角的歌女,竟是他所系念的阿凤。
他不待戏完,就邀 C 夫人同到后台去,访问这新歌舞明星。阿凤见了他,真是他乡遇故知,欢喜非常,但说到质甫的近况,她的黑眼睛里饱含的热泪不觉流下来了。白华安慰她说,幸而质甫已经出来了。她又告诉他,他们走后,二房东扣了他们的行李,以抵欠下的房钱,她反复地请求,才取了那张《凤凰涅盘图》,一直带在身边。她孩子似地诉说旅途之苦。他劝她离开歌舞团。他们正有无数说不完的话、吐露不完的衷情的时候,C 夫人已催了他好几次了。他清她等一等。她早已不耐烦,先走了。白华无法,告诉阿凤他住的地方,要她明天上午去找他,就匆匆地追赶夫人去了。

第二天,阿凤得班主的同意,去访问住在 C 夫人寓所的白华。到那里,听差告诉她:“少奶奶和少爷去海边画像去了!”她听了这种对于主人们的称呼,感到一种异常的打击,但她又想也许另有所谓“少爷”,就追到海滨来。她果然看见海滨胜处有人在作画,画的对象恰是白华同那华贵的夫人:
他那样亲爱地扶着她,她又是那样含情地望着他;好像他只是为她而存在……画是那样一笔笔地描着他们的姿态,阿凤的心是那样一寸寸地化成灰烬……她站在后面看了半天,竟不得机会和白华招呼。最后她也不愿招呼他了。她怀着破碎的心怅然而去……白华等了阿凤半日,她终没有来,感到非常失望。他感慨地说:
“怕是这孩子也变了?她是歌舞明星,自然会有许多阔人去找她。她来找我干么呢?”
正在这时,听差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受了您的恩,无法报答……本想信您的话,离开歌舞团回上海去……但是我不意这样做了。我还是随这个团体流浪到北边去,或者能回到我的家乡,那里还有我的祖父,他很爱我。……《凤凰涅盘图》今天带来给您,因为不敢惊动你们,只好带在我身边做个纪念。祝您成功和您的太太好。
新凤。”
白华看了这信,急忙赶到戏院。戏已演完了,人已不在。他问明他们住的旅馆,赶去找她。旅店的人说,他们已于两个钟头以前上船去了。他又赶到船埠,他们所乘的船刚开。他对着远去的轮影和波光,仿佛看见阿凤在船尾含泪向他扬巾,他不觉呆了。
“喂,你在这里望什么呢?又找你的诗料吗,我的大诗人?”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后面有人抚着他的肩膀说。
哦,是 C 夫人,这个又是使他烦又是使他爱的女人。
“不,我在这里看船!”
“你想回南边去吗?”
“我想回北边去!”
“你不是不能回去了吗?”
“至少我想回到更近我故乡一点的地方。”
“啊呀,你的怀乡病简直不小了。好的,我陪你上北平去吧!我很爱那儿,那儿真是个好住家的地方,在那儿住久了,谁也不想走。”她又转问同来的青年画家:“BK,你说对吗?”
“对哪!咱们一块去。我正要到那儿去写生。”
“可是,我想独自一个人去!”
“我偏不让你一个人去!”C 夫人挽住他的手说。
十一
在北平汇演后,阿凤和班主交涉,要回她的故乡去看她祖父。这时候风声已经不大好,而她的家又恰在长城边。许多人,包括同团的那些关心她的姑娘们,都反对她去。然而由于看祖父的心切,她终于不顾一切,坐上了到X 口的骡车,她望见了草原的牧群,望见了巍然的长城,她情不自禁地落下了几滴眼泪;及至看见了她的邻右、她的家,看见了须发皤然的祖父,听见了他的含着惊喜之情的叫喊,她更热泪盈眶,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啊呀,孩子你回来了!你娘呢?”
“祖父!……”她叫了一声,就倒在衰年祖父的怀里,大哭起来祖父轻轻地抚摩着她,安慰着她,告诉了她许多事情,如像外患的侵凌,捐税的苛烦……;从前,家里还有她爸爸寄些钱回来,她爸爸死后,家里把几亩田卖掉,还不够还债的。现在只剩下几间破房子了。这几间破房,他怎么也不肯卖了,他得留下最后的根据地。他悲痛地说:
“孩子,祖父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你老子娘一死,我只有你这一条后裔了。你这次好好在家里多住几天再走吧!”
“祖父,我再也不走了,我一辈子陪着您。”
“傻孩子,那有一辈子陪着祖父的。这地方在长城外面,谁知道我们还能做几天中国人,你只陪我多守它几天吧!”
“我决不离开您,祖父。”
她高兴地随着祖父看望了亲邻之后,就回到家里来,布置她预备久住的房间。在许多从南边带来的东西中,她首先把那幅《凤凰涅盘图》钉在她床头的墙壁上。
十二
随着 C 夫人来到北平的白华,住在一家旅馆里。他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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