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魏晋风度》第7章


结果,四座皆欢。
后来甚至有人说,任何人与王导交往,哪怕只是初次见面,感觉也像老朋友。
这样的公关大师,自然也是调和矛盾的高手。王敦第二次作乱时,明帝曾下令拆除朱雀门外的浮桥。然而负责此事的丹阳尹温峤(读如叫)不但没有执行,上殿以后也不谢罪,还索要酒肉。明帝龙颜大怒,殿堂之上气氛非常紧张,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
打圆场的又是王导。
王导是最后上殿的。他一进来就发现事情不对,也立即就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于是便光着脚下地请罪说:天威有如雷霆,竟然使得温峤没有机会谢罪了。
这个说法让温峤和明帝都有了台阶。温峤立即乘势下拜谢罪,明帝的脸上也多云转晴。局面如此得到扭转,实在是只有王导才能做到的。
事实上,善于化解矛盾,也是东晋皇帝不得不倚重王导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那个半身不遂的帝国实在是矛盾重重。权臣与权臣,士族与士族,都不消停。没有王导这样一个和事佬从中斡旋,他们的皇位其实坐不稳。
王导也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因此把政权的稳定放到了第一位。他在以丞相之职兼任扬州刺史时,曾经派人到各郡督察。这些按察官员回到建康后,便集体向王导汇报各处郡守的优劣短长,只有顾和一言不发。
顾和是顾荣的族子,他的意见王导当然很重视。
王导问:老弟听说了些什么?
顾和说:明公身为首辅,应该网漏吞舟,怎么能靠收集风言风语和小道消息而行明察之政呢?
王导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江东世家大族的心里话和政治诉求。他也很明白,作为外来政权,对江东本土的事情最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他对顾和连连称善,弄得那些认真负责的官员甚感无趣。
此后王导秉承的原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晚年甚至什么都不过问,只管画诺。王导这样叹息说:大家都说我糊涂,总有一天你们会怀念这糊涂。
这就不是政治家,只能叫政客了。政治家与政客的区别在于:前者多少有些理想,后者却只有现实。那么请问:王导有理想吗?没有。
但,王导大事不糊涂。
有一次,北方名士在长江边聚会。当时风和日丽,江水滔滔,天地之间充满诗情画意。这时,座中一人却喟然叹息说:风景还是一样的好,只是黄河换成了长江。
所有人都哭了起来。
王导却沉下脸来义正词严地说:我等正当同心协力报效朝廷收复中原,岂能像囚徒一样哭哭啼啼!
此言一出,所有人又都收泪道歉。
这事往往被看作王导光彩夺目的一笔,却其实同样出于现实的考虑。事实上,北方士族刚刚南下时,既没有信心也没有信念;而稳定人心鼓舞士气的唯一办法,是高举政治正确的旗帜。所以,王导必须喊出“打回老家去”的口号。至于中原能否收复,却未必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他只知道,东晋王朝必须保住。
因此,当司马睿要动摇国本时,他不能不管。
国本就是太子,这时的太子是司马绍。司马睿由于宠爱郑妃,便想废掉司马绍,改立郑妃的儿子司马昱(读如玉)。他甚至把诏书都写好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地昭告天下,因为赞成这方案的只有一个人。
孤独的皇帝甚至没有勇气面对强大的反对派。他想出的办法,居然是让王导等人先到东厢配殿休息,然后偷偷摸摸把诏书交给那个赞成者,再让群臣接受既成事实。
然而王导一眼就看穿了司马睿的如意算盘。他一把拨开引导他去东厢配殿的人,径直走到皇帝御座前,恭敬而强硬地问道:不知陛下为何要召见臣等?
司马睿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一声不吭从怀里掏出更换太子的诏书,撕得粉碎后扔向王导。
皇储的人选,就这样定了下来。
后来,司马绍继承了皇位,是为晋明帝。
司马绍这皇位来得并不容易,因为当年王敦也曾经想要废掉他。因此,司马绍对王家人难免有戒备、有警惕甚至有怨恨,尽管阻止了王敦的仍然是王导。
也因此,当司马绍接见王导和温峤时,便非常蹊跷地向温峤提问:我们家何以能够得天下?
温峤没想到会有此一问,当场愣在那里。
王导却一点都不温良恭俭让了。他毫不客气地说:温峤少不更事,还是让老臣来为陛下陈述。
于是王导掰起指头,从司马懿开始,将司马家族如何排除异己,威逼皇室,结党营私,篡位夺权,一五一十从容道来。一身冷汗的司马绍魂飞魄散,他把脸贴在御床上弱弱地说:诚如相公所言,国运岂能长久?
呵呵,和事佬王导也有枭雄的一面。
王导的这堂历史课,自然有倚老卖老,教训晋明帝不可胡来的意味。但晋明帝悟出的问题,却恐怕是连王导也想不到的。是啊,东晋这个先天不足来历不明又偏安一隅的脆弱王朝,国运能够长久吗?
抱歉,这就只有天知道了。因为东晋王朝的那些权臣和勋贵,几乎没谁是寺庙里的菩提树。
比如桓温。
枭雄桓温 无论如何,桓温都是不可不说也值得一说的。这不仅因为他的权势和功业,更因为他那句惊世骇俗的名言:就算不能流芳百世,难道还不能遗臭万年?
这是怎样的人物!
桓温是两晋名臣桓彝的儿子,据说生下来不满周岁便被温峤一眼看出非同寻常,因此以温峤之姓命名为温。后来,又因为庾亮之弟庾翼的推荐成为晋明帝的女婿,从此扶摇直上,简直就是王敦的翻版。
然而桓温对人们把他比作王敦是不满意的,他更欣赏的是刘琨。北伐前秦时,桓温偶遇当年刘琨府上的歌女,这个老女人一见桓温就眼泪夺眶而出。桓温问她为什么,老女人答:看见将军就像看见了刘司空(刘琨)。
桓温非常高兴,便重整衣冠,让老女人再看。
这下子老女人看出差别来了。她说:脸皮像,可惜薄了点;眼睛像,可惜小了点;胡须像,可惜红了点;身材像,可惜短了点;声音像,可惜有点娘娘腔。
据说,桓温因此郁闷了好几天。
此事虽然见于正史,却其实可疑。因为桓温的长相是胡须像刺猬毛,眉骨像紫石棱,属于孙权和司马懿一类的人物。这样的人,说起话来怎么会是娘娘腔?
那么,桓温的这一相貌特征可靠吗?
可靠。因为作此描述的是刘惔(读如谈)。
刘惔也是晋明帝的女婿,而且跟桓温是好朋友,他的描述应该不会错。更何况刘惔虽然是清谈家,基本上不务正业,看人却是极其准确的,看问题也相当透彻。桓温西征讨伐成汉,朝中大臣都不看好,只有刘惔认定必胜。给出的理由是:此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哪怕是游戏。
桓温后来的尾大不掉,当然也在刘惔意料之中。
这是晋穆帝时期的事。此刻的东晋王朝,早已不是王导时代的样子。晋明帝司马绍去世后,五岁的晋成帝司马衍继位,朝政实际上落入庾太后哥哥庾亮之手。庾亮是要加强中央集权的,因此与地方势力冲突严重,终于酿成苏峻之乱,东晋王朝也差一点就万劫不复。
更麻烦的是,苏峻之乱虽然被平定,庾亮却从中央变成了地方。他和他的弟弟庾翼先后担任荆州刺史达十一年之久,等于占有了东晋的半壁江山。因此,庾翼去世后谁来接替这个职位,就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
三岁的晋穆帝当然回答不了,执政的会稽王司马昱也是清谈家,何况这事本来就是难题。荆州北面是强胡,西边是劲蜀,派个忠厚老实能力差的去当刺史,抵挡不住那些蛮族;继续交给庾家人,又不放心。
最后,朝廷选择了桓温。
刘惔却说:有了桓温,荆州倒是不会沦入敌手;但是有了荆州,桓温可就没人管得住了。
结果,不幸而言中。
事实上,桓温的野心就是从担任荆州刺史之后开始膨胀的,只不过这野心也可以说是雄心。因为桓温的矛头并不像王敦那样指向建康,而是指向胡人。灭亡成汉后,他又征前秦、败姚襄、伐前燕,兵临长安,军进洛阳,取得了东晋有史以来的最大胜利。
对此,朝廷的态度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实际上,自从成汉被灭,朝廷就起了戒心。桓温的军事行动每每不被批准,无能之辈则一再被启用。结果这些家伙兵败如山倒,收复中原的大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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