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三部曲》第168章


用你装点了自己。尽管我知道,你不会介意。
姐姐说,现在全家人都在公园所在的街区里,分了几个不同的方向,有的往市中心的方向找,有的往沿河的方向找,公园里的工作人员还在公园的每个角落检查着,妈妈到广播电台去了,再等一会儿,寻人启事就能被不少正在开车的人听到。
迦南问我:“你打算到哪儿去找?”
我说:“还是去公园,我觉得她不会走出公园去的。”
他对我笑了一下。眼神好像是——我刚刚讲的那句话是海誓山盟。有一辆车在我们身后按喇叭,他从我的对面站到了我身边来,有些生硬地挡在我和那辆疾驰而过的车之间。仔细想想,我们很少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见面——一起出来吃过两次饭,不过我总是因为太过紧张,吃完了,就像做贼那样迅速地跳上车逃走。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你外婆还在公园里面?”我们往公园里面走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淡淡地问我。他根本不问我为什么要他陪我一起找外婆,他就像我故事里面的外星小孩,似乎跟我一起寻找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这本身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妈妈把我送到外婆家去待了两个月。我记得外婆家的后面,有个小街心花园。那个街心花园直接通往一个幼儿园的后门。——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就觉得,外婆在龙城的公园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芍药花坛那里,那儿的花坛的形状和石子路都跟我小时候去过的街心花园长得很像。外婆一定是觉得,在那里就像是回了家。我们到芍药花坛去,我觉得我知道外婆是沿着哪条路走远的。”
“可是现在是十二月,怎么认得出来谁是芍药花坛?”他提问的表情颇为苦恼。
“反正……我知道怎么走不就好了嘛,那个地方到了春天开出来的就是芍药。”我像是打了个寒战一般地意识到,当我们俩这样对话的时候,其实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对最普通的情侣。
“就是这里,你确定这是你说的—芍药?”他轻轻地挑起了左边的眉毛。
“让我想想—”我出神地看着面前几条可以走的路,“我觉得我们应该一直往右边走。虽然这边走下去就是公园最偏僻的那个工作人员入口,可是那个工作人员入口到了快下班的时候都是不上锁的。”
“小姐,什么叫一直往右边走,那叫西边。跟你们女人讨论方向的时候真的是火大。”医院里的那个他在这个瞬间附体了。
“方向那种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不服气地瞪着他,“为什么你们男人都那么喜欢用‘方向’这么无聊的东西来嘲笑女孩子呢?你和苏远智一样地无聊……”
他勉强地笑笑,我知趣地保持安静,两个人都默契地保守着一种“说错话”的尴尬。
“我很快就会离开龙城,回北京去。”他嘴里呵出去的白气,像在抽烟一样,“因为我哥现在稳定了,我妈妈她们会留在龙城照顾他,我必须回去上班了。南音,”他的停顿短暂得让人险些觉察不到,“我可以在北京等着你吗?”
“我要离开苏远智了。”我答非所问。
“那我等着你,你会不会来?”
“我……我不知道。”我说话的时候只好看着路灯。
“你知道你会来。你就是还需要点时间承认这个。”他微笑着斜斜地看我,像是做好了准备迎接我狠狠剜讨类的一眼。
芍药花坛往右转—好吧,往西走,到了尽头,果然如我所料,那道门开着。穿过去,是一条斜斜的小巷子—曾经有一次,我带着外婆从这条小巷子里穿出去。让我想想,是在年初的时候,苏远智临上火车之前跑来这里见我一面。然后,我跟外婆一起,穿过这条小巷子把他送到马路上去打车。当时外婆惊喜地环顾着这条巷子,脸上充满着迷惘的喜悦。我至今不可能知道她那天究竟想起了什么。
“那边真的站着一个老太太,”迦南的手指戳到了冷空气里路灯的亮点上,“你看看,是你外婆么?”
不用看,我早就在跟外婆挥手了。
不过她完全没注意到我们,她站在卖棉花糖的小贩跟前,用力捏着一把零钱,微笑地看着小贩像滚云朵那样把棉花糖一团一团地做出来。迦南低声说:“我小时候,真的以为上帝造云的时候就是用一个做棉花糖的机器而已。”
“外婆!”音量抬高些她果然疑惑地转过脸,但是我依然不能确定,她此刻是否认得我,“大家都在到处找你呢!现在跟我回家,好不好……”
她慢条斯理地一笑,右手的手指指着左手高高举起来的棉花糖,她说:“买给玲玲。她喜欢这个。她最近不高兴。”原来外婆一个人游荡了这么久,却一点没有惊慌和害怕,然后她找到了想送给妈妈的礼物,准确地说,送给童年时代的妈妈。
“外婆,我带你去找你的玲玲,好吗?”我递给小贩两个硬币,又买了一个棉花糖,放在外婆的右手里,“一个是你送给玲玲的,另一个是我送给你的。”
喜悦让她皱纹遍布的脸庞变得更红润,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冻红的。把两个棉花糖一左一右地举在脸的两边,乍一看还以为给自己选择了一对硕大无比的耳套。她说:“谢谢你啊,小姑娘。”好吧,她果然还是不认识我。
迦南对外婆说:“外婆,天气冷,您还是把手放回兜里去吧。把您的棉花糖交给我,放心,我就是替您保管着,等会儿就还给您。”
外婆友善地看了他一眼,像传递炸弹那样小心翼翼地移交棉花糖的时候,很开心地道了谢。然后外婆很捧场地对我说:“他很好。他是你的男朋友么?”
我和迦南对看了一眼。然后我郑重地跟外婆说:“是的。”
只有在这样的外婆面前,我们才是无辜的。
第十八章 苏远智
第一眼看到他,我只是在想:真奇怪,他明明是陈医生的家人,我本来应该觉得无法面对他。可是他对我笑了—也许我记忆有误,也许他并没有真的对我笑过,可是他那种永远可以嘲讽任何事的神情却奇迹般地让我觉得,发生过的事情,也许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然知道这不过是种错觉,可是我却因着这错觉,又真切地呼吸到了轻松的空气。
后来,他就吻了我。那不全是他的错,是我允许了。我觉得我活在一个荒原上面,我能和别人一样看见远处的夕阳,这便已经是神赐给我的最珍贵的“平等”。剩下的对错,我允许自己不去追问了。我不知道是我远离了所有人,还是所有人都离弃了我。有的时候,不,是很多时候,我都有种感觉,我的人生其实只剩下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哥哥远行之前,把一把铁锨交到我手里,我得用一生的时间等着他,一边等,一边在这片荒原上面挖出来一个浅浅的墓穴——等哥哥终于回来了,他就能躺在里面。
但是现在我遇见迦南。跟他在一起,做的每件事自然都是坏事。可是,遇见他,就是再好也没有的。当然了,“认为遇见他是件非常好的好事”本身就很坏。那就坏吧,我已经尽力了。
我心惊胆战地又一次打开了邮箱,我记不清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回。邮箱里还是波澜不惊的。收件箱里唯一一封未读邮件是广告。苏远智依!旧没有回复我两天前发给他的那封信,我说,我们分开吧。可是这两天,我也没有接到他任何一个电话或短信,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个当成是他的默认。我也不知道,他若真的就此无声无息地默认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姐姐进我房间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敲门。她走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我刚刚把邮箱的页面关掉。我想她应该是来不及看到,我正在“复习”写给苏远智的那封最后的信。“小妮子,”姐姐习惯性地在我脖颈上轻轻捏一把,“江薏跟我说,她把你写的那个故事拿给一个出版人看了。那家出版社原本就是主要做些给小孩子看的儿童书—别把眼睛瞪那么大你又不是听不懂中文。她本来不让我现在告诉你,想等有了好消息再说,可是……”她笑笑,拖过来一张椅子坐到我旁边,“你也知道,我可憋不住。就算是最后出不了书,我觉得这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没看出来呢——”她略微眯起眼睛,柔声说,“我们家小兔子还能当作家。”
“别乱讲啦。”我承认,突如其来的开心让我有点羞涩,“肯定不可能变成书的。像我这种作文都写不好的人——以前在小叔那里从来都拿不到高分的,我写的东西变成书,会不会太没天理了啊?”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好事情,你得把那个故事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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