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第42章


温都太太听见他下来,故意的上来看他一眼。马老先生斜着眼飘了她一下,扣上帽子,穿上大氅,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回头向门环说:“太爷。”
温都太太一个人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
马威在小柜房儿坐着,看着春季减价的报单子,明信片,目录,全在桌儿上堆着,没心去动。
事情看着是简单,当你一细想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马威心中那点事,可以用手指头数过来的;只是数完了,他还是照样的糊涂,没法办!搬家,跟父亲痛痛快快的说一回,或者甚至闹一回;闹完了,重打鼓,另开张,干!这很容易,想着很容易;办办看?完了!
到底应搬家不?到底应和父亲闹一回不?最后,到底应把她完全忘掉?说着容易!大人物和小人物有同样的难处,同样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为大人物,只是在他那点决断。马威有思想,有主见,只是没有决断。
他坐在那里,只是坐着。思想和伦敦的苦雾一样黑暗,灵魂象在个小盒子里扣着,一点亮儿看不见,渐渐要沈闷死了。心中的那点爱,随着玛力一股,随着父亲一股,随着李子荣一股,零落的分散尽了;只剩下个肉身子坐在那里。活的地狱!
他盼着来个照顾主儿,没有,半天连一个人也没来。盼着父亲来,没有,父亲是向不早来的。
李子荣来了。
他好象带着一团日光,把马威的混身全照亮了。“老马!怎么还不往外送信呀?”李子荣指着桌上的明信片说。
“老李,别忙,今天准都送出去。”马威看着李子荣,大眼睛里发出点真笑:“你这几天干什么玩呢?”“我?穷忙一锅粥!”他说着把帽子摘下来,用袖子擦擦帽沿,很慎重的放在桌儿上:“告诉你点喜事!老马!”“谁的喜事?”马威问。
“咱的!”李子荣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脸上稍微红了一点:“咱的,咱定了婚啦!”
“什么?你?我不信!我就没看见你跟女人一块走过!”马威扶着李子荣的肩膀说。
“你不信?我不冤你,真的!母亲给定的!”李子荣的脸都红匀了:“二十一岁,会做饭,作衣裳,长得还不赖!”“你没看见过她?”马威板着脸问。
“看见过!小时候,天天一块儿玩!”李子荣说得很得意,把头发全抓乱了。
“老李,你的思想很新,怎么能这么办呢!你想想将来的乐趣!你想想!你这么能干,这么有学问;她?一个乡下老儿,一个字不认识,只会做饭,作衣裳,老李,你想想!”
“她认识字,认识几个!”李子荣打算替她辩护,不由的说漏了。
“认识几个!”马威皱着眉说:“老李,我不赞成你的态度!我并不是看咱们自己太高,把普通的女人一笔扫光,我是说你将来的乐趣,你似乎应当慎重一点!你想想,她能帮助你吗,她不识字——”
“认识几个!”李子荣找补了一句。
“——对,就算认得几个吧,你想她能帮助你的事业吗?你的思想,学问;她的思想和那几个字,弄不到一块儿!”“老马,你的话有理。”李子荣想了一想,说:“但是,你得听我的,我也有一片傻理儿不是?咱们坐下说!”两个青年脸对脸的坐下,李子荣问:“你以为我的思想太旧?”
“假如不是太糊涂!”马威说,眼珠里挤出一点笑意。“我一点也不糊涂!我以为结婚是必要的,因为男女的关系——”李子荣抓了抓头发,想不起相当的字眼儿来,看了棚顶一眼,说:“可是,现在婚姻的问题非常的难解决:我知道由相爱而结婚是正当的办法,但是,你睁开眼看看中国的妇女,看看她们,看完了,你的心就凉了!中学的,大学的女学生,是不是学问有根底?退一步说是不是会洗衣裳,作饭?爱情,爱情的底下,含藏着互助,体谅,责任!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么好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
“你以为做饭,洗衣裳,是妇女的唯一责任?”马威看看李子荣问。
“一点不错,在今日的中国!”李子荣也看着马威说:“今日的中国没妇女作事的机会,因为成千累万的男人还闲着没事作呢。叫男人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帮助男人料理家事!有了快乐的,稳固的家庭,社会才有起色,人们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有一点知识是最危险的事,今日的男女学生就是吃这个亏,只有一点知识,是把事实轻轻的一笔勾销。念过一两本爱情小说,便疯了似的讲自由恋爱,结果,还是那点老事,男女到一块儿睡一夜,完事!男女间相互的责任,没想;快乐,不会有的!我不能说我恨他们,但是我宁可娶个会做饭,洗衣裳的乡下老,也不去和那位‘有一点知识’,念过几本小说的姑娘去套交情!”
“好啦,别说了,老李!”马威笑着说:“去和我父亲谈一谈吧,他准爱听你这一套!
不用说了,你不能说服了我,我也不能叫你明白我;最好说点别的,不然,咱们就快打起来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李子荣说:“看我俗气!看我不明白新思想!我知道,老马!”
“除去你太注重事实,没有看不起的地方,老李!”“除去你太好乱想,太不注重事实,没有看不起你的地方,老马!”
两个青年全笑起来了。
“咱们彼此了解,是不是?”李子荣问。
“事实上!感情上咱们离着很远很远,比由地球到太阳的距离还远!”马威回答。
“咱们要试着明白彼此,是不是?”
“一定!”
“好了,庆贺庆贺咱的婚事!”
马威立起来,握住李子荣的手,没说出什么来。“我说,老马!我不是为谈婚姻问题来的,真!把正事儿都忘了!”李子荣很后悔的样子说:“我请你来了!”“请我吃饭,庆贺你的婚事?”马威问。
“不是!不是!请你吃饭?你等着吧,多咱你听说老李成了财主,多咱你才有吃我的希望!”李子荣笑了一阵,觉得自己说的非常俏皮:“是这么回事: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在家里请客,吃饭,喝酒,跳舞,音乐,应有尽有。这一晚上她得花好几百镑。我告诉你,老马,外国阔人真会花钱!今天晚上的宴会是为什么?为是募捐建设一个医院。你猜什么医院?猫狗医院!穷人有了医院,穷人的猫狗生了病上那儿去呢?西门太太没事就跟西门爵士这样念叨。募捐立个猫狗医院!西门爵士告诉她。你看,还是男人有主意不是,老马?我说到那里去了?”李子荣拍着脑门想了想:“对了,西门夫人昨天看见了我,叫我给她找个中国人,作点游戏,或是唱个歌。她先问我会唱不会?我说,西门太太,你要不怕把客人全吓跑了,我就唱。她笑了一阵,告诉我,她决无意把客人全吓跑!我于是便想起你来了,你不是会唱两段‘昆曲’吗,今天晚上去唱一回,你帮助她,她决不会辜负你!我的经验是:英国的工人顶有涵养,英国的贵族顶有度量;我就是不爱英国中等人!你去不去?白吃白喝一晚上,就手儿看看英国上等社会的状况,今天的客人全是阔人。你去不去?”“我没礼服呀!”马威的意思是愿意去。
“你有中国衣裳没有?”
“有个绸子夹袄,父亲那里还有个缎子马褂。”“成了!成了!你拿着衣裳去找我,我在西门爵士的书房等你,在那里换上衣裳,我把你带到西门太太那里去。你这一穿中国衣裳,唱中国曲,她非喜欢坏了不可!我告诉你,你记得年前西门爵士在这儿买的那件中国绣花裙子?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就穿上,我前天还又给她在皮开得栗找了件中国旧灰鼠深蓝官袍,今天晚上她是上下一身儿中国衣裳。一来是外国人好奇,二来中国东西也真好看!我有朝一日做了总统,我下令禁止中国人穿西洋衣服!世界上还有比中国服装再大雅,再美的!”
“中国人穿西装也是好奇!”马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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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气的好奇!没有审美的好奇!”李子荣说。“西服方便,轻利!”马威说。
“作事的时候穿小褂,一样的方便!绸子衫儿,葛布衫儿比什么都轻?液每矗?”
李子荣说。
“你是顽固老儿,老李!”
“你,维新鬼!老马!”
“得,别说了,又快打起来啦!”
“晚上在西门宅上见,七点!不用吃晚饭,今天晚上是法国席!晚上见了!”李子荣把帽子拿起来,就手儿说:“老马!把这些传单和信,赶紧发出去。再要是叫我看见在这里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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