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少了一味药》第19章


,发现艾希曼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狰狞恶棍,也不是特别聪明或在某方面独具才能,他极其平庸,既浅薄又无趣,正如阿伦特的辩护词中所言,艾希曼只是一个正常人,而且是“极度的、可怕的正常”,她把这称为“平庸之恶”。
平庸之为恶,并不是因为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艾希曼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熟读康德,自称“一生都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只是不想判断,宁愿放弃良知与邪恶同行。和大多数人一样,他见惯了罪恶,就会对罪恶麻木不仁。杀第一个人时,他也许会胆战心寒,夜不能寐;杀到第一百个人,他就能安然入睡,只是心中还有些许愧疚;等杀到一万、一百万人,杀人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像走路、睡觉和呼吸,人命在他眼里就像砧板上的肉,不再有任何意义。后来艾希曼为自己辩护,说他并不仇恨犹太人,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元首的命令。他不是犯罪机器的开动者,只是机器上的一个齿轮。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齿轮,却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令人发指的罪孽:五百万条鲜活的生命。
与艾希曼相比,那些洗过脑的传销者连平庸都算不上,艾希曼只是不愿意做出判断,而传销者根本就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他们更麻木,也更糊涂,打电话骗人时,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提携亲友;给人洗脑时,他们以为在帮助伙伴,哪怕用暴力囚禁新人,他们也觉得自己心怀善意,就像父母对孩子动用必要的惩罚,“他现在想不通,过段时间就想通了,我要给他机会,这都是为了他好。”他们从不以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有种圣徒般的情结,觉得自己在牺牲、在奉献、在为国出力。后来我在上饶的派出所里和小琳聊天,我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一直强调一句话:“我没觉得我在做坏事,我没做坏事!”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1)
我把这称为“昏聩之恶”,如果艾希曼是罪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传销者就是这机器运转时喷出的黑烟,他们受人控制,身不由己,可是依然有害,就像多年前那群抄家烧书的红卫兵,不明方向,不辨所以,只知道跟着人群冲冲冲,犯下大恶却不自知,就如同身在梦中。
当某种罪行以光明的谎言煽动人群,那些缺乏常识、头脑昏聩、对“善”极度迟钝的人就会汹涌其中,世上最恐怖的事物就是缺失了同情心的狂热,一切集体暴行都出自于此。当人群变得狂热,人性就会悄悄溜走,其后果往往比普通罪行更加严重。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历史上一再出现,白莲教如此,义和团如此,传销也是如此。
(三十四)
回到住处刚刚十点半,还不到做饭时间,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长得不错,眼睛亮,鼻梁高,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哥。我逗他:“王哥,看你这模样,当年应该挺风流吧?是不是祸害了不少姑娘?”他哈哈大笑:“嘘……,别让他们听见,我当年,嘿!”
原来这老帅哥当年也是个捣蛋青年,爬树跳井,摘瓜偷枣,横行三乡五里,也是一时英豪。话说有次他去赶集,在村口遇上了邻村的另一位捣蛋青年,两人互相不忿,先是白眼,白眼不解气,继之以骂娘;骂娘不解气,继之以推搡;推搡还不解气,他一脚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结结实实地一顿好打,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挨打的偏偏是他对象的亲戚,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打黄了。
过完了偷鸡摸狗的青春岁月,王志森渐渐老了,他不算聪明,人也比较懒,除了种田,最多就是到乡镇企业打打零工,几十年下来,全部积蓄也就两三万元。他儿子刚刚十九岁,一年前被骗到江西,没钱入伙,就打电话骗他,说自己开了一家餐馆,要装修门面,让他汇了两万块,然后拿这两万块做了个高起点。入伙之后要发展下线,他不认识什么人,只能骗自己的父母,说饭店生意太忙,让他妈赶紧过来。当妈的肯定挂念儿子,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经过三天的洗脑,觉得这是个好买卖,可身上还是没钱,又给王志森打电话,这次的理由更荒唐,说儿子病了,要住院,让他汇四千元。王志森的积蓄已经被儿子骗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这四千元做了一个资格点,剩下两百元买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这叫“经营费用”。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2)
现在家里只剩王志森一个人了,他天天发愁: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来年的种子怎么办?化肥怎么办?无可奈何,只好四处找活干,刚找到一份工作,儿子的电话又来了,说饭店生意实在太好,让他赶紧来上饶,反正打零工赚不到几个钱,给别人干还不如给自己干呢,还特意叮嘱他多带钱,因为饭店要雇小工,要扩门面,还要进酒水饮料。王志森听得心动,可是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没借到,再找第二家,终于凑齐了五千元,然后一头扎进了传销窝,从此就出不去了。
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身上就十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花!”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子都骗你,生不生气?”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炫)“那你不揍他?”
书)他摇摇头:“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网)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干行业?”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抽。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一天到晚蹭烟抽,大概是为了省钱。抽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也不笑了,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口气,显得格外苍老。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感觉很投脾气,他不吹牛,不夸张,有什么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要失望而归,那时身体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按照农村风俗,他还要给儿子盖房、订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但愿不会压垮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子都不曾富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又该如何面对那痛苦而无望的未来?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3)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核桃,在亿升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满死灰色的骨节,就像一棵枯死的树。
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于是就有了“伥鬼”一说。明清笔记小说中有许多为虎作伥的故事,其中的伥鬼多半都是小孩,他们无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恶,一次次驱人向虎。
在某个意义上,传销者也是这样的“伥”,他们同样无知,同样糊涂,也同样邪恶,有些伥鬼尚且保有几分天良,知道不能祸害亲人,可传销者连亲人都不放过。在上饶的二十三天,每当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会感到无比的愤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儿女?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苦、遭受这样的折磨?
(三十五)
吃过晚饭,嫂子说要带我去参加“实话实说”,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越走越远,渐渐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见人,偶尔开来一辆车,灯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说话,带着我慢慢走进一条黑黑的涵洞,我心惊胆战,想该不会是暴露了吧,难道这帮家伙要收拾我?如果在这里埋伏上几条大汉,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竖。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谈起来,她读过高中,好像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爸在村里开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错,算得上殷实之家。嫂子是独生女,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后来结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后一年生了个儿子,全家老小都很高兴,用她自己的话说,左邻右舍的小媳妇都羡慕她,觉得她的命好。大约两年前,她丈夫被骗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没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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