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闪现》第21章

李烨拉过她往人群里钻去。人群的深坑里横倒着六具尸体，混着土搅着血，分不清谁是谁。小叶想起苏昱光饱含希夷的眼神，口里一苦：“我们来晚了。”
深坑边立着五六个军人，一身灰扑扑的戎装，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腿上扎着绷带，血浸染着，黑黑的。从那坑口往下看去，隐约能看见三张狭窄的床，俱被砸断了床腿横倒在泥土上。
这些人里……真的有苏组长？小叶并不认识苏组长，心中对他的死并没有太大的触动，有的只是无尽的惋惜。她凑上前，突然对这个默默无闻的地震科研人员起了好奇心，鬼使神差地想看一看他的脸。
手还没碰到其中一人的脸，遥遥一个嘶哑的声音猛然大喝：“你要干什么！”小叶手一缩。　人群里急匆匆冲出一个满面泪痕的老年人，瘦削的额骨，黑黝的皮肤，花白的头发。这人看也不看路便冲上来，抖着手指着弯腰的小叶：“你，你你你是谁！”
李烨上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轻轻叫了一声：“陈伯。”他显然认识这个火冒三丈的老人。
那人没看他，径自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小辈太没规矩，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冒犯死者。太没规矩……实在是太没规矩……”他喃喃地骂。骂着骂着，眼框里的泪水兜不住，纷纷止不住地掉下来，汇集成细细的水流滑过满是沟壑的脸颊。
小叶赶忙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歉疚道：“对不起。”
李烨拦住她，向她摇了摇头。
“老陈你也喊了，咱都别看了，把他们都葬了吧。”周围有人抹着眼睛：“这样光看着也不忍心哪。”“这一个个都给活生生闷死了，鼻子里都是沙子。”“要是早几天……”
一旁的两个军人连忙拿着几个白色的塑料袋上前，撸起袖子要把死去的人装进塑料袋里。按照规定，为了防止细菌滋生感染，尸体禁止被露天放置，必须迅速掩埋。
小叶眼看着这六个昔日的英雄被依次装进塑料袋，扎紧，然后一人一个被倒立着扛在肩上，往河道的方向运去。人群纷纷跟在他们身后。小叶拉着李烨赶忙跟上，往回看的时候，那个陈伯还停在原地不动。这六十上下的老人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几个人远去的身影。肿起的眼里满含着泪水，萧瑟的白发在薄雾中浮动，双脚黏在地上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这个人是谁？”小叶很好奇。
李烨微垂下头，压低声音：“他叫陈栓群，是苏组长的朋友。”
“就是那个挖了半天也没把人挖出来的？”小叶回想起陈伯骨瘦嶙峋的身子，有些了然。
“他在这里守了一夜喊了一夜，大概也绝望了一夜。”李烨轻轻地说。
“……”
小叶又回过头望着远处呆呆凝望陡河的老人：“陈伯他大概有多大了？”
“六十来岁吧。”
六十来岁本是享受天伦的年纪，现在却因为自己的责任和工作而常年在外奔波，如今还被迫眼睁睁看着好友丧命于此，却无法施与援手，这对于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该是何等的痛心！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背脊挡不住时光的摧残，越来越弯。
“他们准确测出过不少次地震，就连这次唐山地震也是预先有征兆的。”李烨也有些不忍。
小叶抬头望了望被挡在厚云后的太阳，有些恍惚。　她突然想到苏昱光曾经和她说过的话。他说他父亲和其他五人在唐山勘测多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后来联系了地震局原计划28号早离开唐山。原定六点的车，只是地震比他们早了三个小时。如果地震走慢一点，再走个十天半个月的，等苏组长他们把勘测结果汇报上去，兴许现在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她转念一想，心中又升起愧疚和不安来，隐隐觉得自己对苏组长的死负有很大的责任。那天自己离开机场找到胜利桥的时候，如果当时她坚持留下并奋力挖掘，也许就能把这六条垂死的生命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如果把他们救了回来，今天哪里会有人要抬着他们的尸体扔到河床地下埋起来呢？她越想心中越堵，心底的惶恐越大，越觉得对不起那六个被裹在塑料袋里草草掩埋的人，对不起那个一脸恳切哀求的年轻人，对不起眼前这个呆滞茫然的白发老人，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如果……但是……
可惜生命里没有那么多如果，却有无数个但是。
如果到最后，但是到最后，这个为了地震操持了一辈子的中年人，这个苏昱光敬爱了一辈子的父亲，仍旧以这样一种凄惨的方式永世长辞，匍匐在这片他洒尽血泪的黄土地上，丧命于他勘测了一辈子的地震。
她拉着李烨慢慢走到河床边，塑料袋的摩擦声让她觉得分外刺耳。　他们走的慢，陈伯走的比他们更慢。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跌跌撞撞地来到那几个塑料袋边，缓缓蹲下身子。小叶停住脚步下意识环抱住双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那六个长条形物体让她想起了那日自己看到被草席裹覆的尸体。长长的，白白的，像幻影一样在她眼前乱晃。小叶忍耐地闭上了眼，等睁开时，她看到了一边的李烨。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陡河的河床和卧在地上的六具人形，眼底里没有仇恨和悲怆，陡剩一抹茫然的惆怅。
小叶不解地碰碰他，他像突然回过神一般，好笑地瞅了她一眼。
“这个苏组长……你认识？”
李烨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回头望着那渐渐被黄土遮掩的白色塑料袋，不知过了多久，才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认识称不上，不过他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一个人之一。”
“……”小叶顿了顿，心中困惑。她看了看李烨的表情，小心地斟酌用词，“其实要是我们那天留在这里挖掘，兴许他们就不会死了。”
李烨顿住，转过头盯着她。
“难道你不觉得么？我刚才听到他们说苏组长他们是给闷死的。要是我们那天坚持在那里挖，也许……”小叶有些泄气，“我也知道我自己做不了什么，一贯是拖后腿的命。现在人都死了，我也不会起死回生……”她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烨望着她的目光渐渐软化。
“要不……”她犹豫地建议，“我们过去帮他们立个碑吧，简单一些就好，也算尽了我们的心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以为时间就此凝结的时候，耳边李烨的声音突然响起。
“什么都不需要做。”他说，“人都死了，竖多少个碑都一样。”
“……”小叶听了心中不是滋味，觉得自己罪孽更为深重了些，现在就连求个救赎的方式都被人一言否决。
“陈伯和苏组长一起在外面勘测多年，算得上是至交好友。”他轻轻地说，手攀上她的手臂往后拉她。原来陈伯正蹒跚着走过来，李烨是想要她让出一条路。
小叶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陈伯微颤颤地从一旁的土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宛若珍宝地捧在手里。他打开这小册子，把里面一张模糊的照片看了又看，浑然忘了周围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个老人才醒悟过来，急急把那册子阖上，拇指却不舍地在扉页上摩挲。
“陈伯……”周围有人轻轻叫了出来。
这老人丝毫不理，仿佛已经当周围的这个世界不存在。他轻轻拂去塑料袋上少量的黄土，踉跄地回到那几个人身边，抖着手把那小册子小心地放进了其中一个白色袋子里去。
谁也没再说话。　小叶觉得手腕上的手紧了紧，勒得她一阵疼。可是看到眼前这个老人，她突然觉得什么疼都不算什么了。　“不要太自责。”李烨的声音在小叶耳边低沉回响。小叶点头，沉默。
就算那天他们留在这里挖掘又如何呢？她想：她自己没有问题，但是她不敢拿身边人的命冒险，毕竟震中区的余震实在太危险。一个不当心就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到时候阿弟也没有人照顾。如果侥幸逃脱，好不容易挖开的废墟也会因为余震重新坍塌，得不偿失。还不如用这些时间挖出其他余震稍弱居民区的幸存者。李烨也是这么想的吧？
“其实墓碑……”
“墓碑会有人立。”李烨向近处的人群努努嘴。陈伯正跪在地上慢慢收集树枝，看样子是想稍后把它们一个个插在坟头上。简陋的墓碑，但起码是碑了。
见小叶不答话，李烨看了看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他探出手碰了碰她柔软的发际，又飞快地缩回手。
“走吧。”他说，“现在除了伤心，我们还有其他正事做。”
第十九章　民兵
小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胜利桥，跟着李烨来到城中区。
她本以为李烨拉着她是去救人的……而事实证明，她把他想的太伟大了……
“你拉着这个袋子，把这里的东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