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记》第9章


头一次,被人这样瞧不起,却无言以对。仔细想一下,这二十多年,他确实没做过什么。拿了张大学文凭,却没拿它干什么事。上面的东西也渐渐全还了回去。
“我果然是只绣花枕头啊……”
走在上海六月的街头,热得出汗的傅家少爷心底里有一点发凉。
第4章(1)
苏州的宅子靠近耦园。这耦园是同治年间安徽巡抚沈秉成携妻归隐处,原名涉园,建于清初,沈秉成和他的妻子严永华请当世名家顾纭在涉园旧址上扩建,分东西两园,是苏州名胜。
老太太祖上与沈家曾有交情,往年到苏州也常来往。少鸾等几个人没事便在耦园中溜跶。沈家已不复当年风光,庭园却是愈静愈有情致。花草树石,亭台楼阁,直如画中。玉棠从来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南方庭院,看一处,赞一处。
少容少鸾少清却都是来过几趟的,开始还陪着玉棠逛,后来两个女孩子怕太阳晒,只在清晨和傍晚出来,于是就剩少鸾陪着。少鸾和玉棠两个人已经好得跟兄弟似的,跟着少容少清两个斯文淑女在一起,玉棠还少不得提醒自己也斯文一点,跟少鸾则不必。两人逛完了耦园,又把苏州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耦园边上就是仓街,这是凡尘里的一个热闹处,尤其是在静悄悄的耦园对比下。几家人合住在一处,天井里滴下雨水来。
两个人蹿进这里倒也不是有意的。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倾盆大雨泼天而下,两人急忙跑到近处屋檐避雨,于是就看见里面的小孩子把天井四周的下水口堵住,让水积在里面,大人自然要喝骂的,但又要忙着手里的活计,于是也只是喝骂而已,孩子们玩得更疯。
四面屋檐下都哗啦啦挂着水线,里面的人声鼎沸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他们静静地站在尘世上旁观。泼天大雨中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寂静,两人站在那儿都没有说话。
雨下了一阵就收,两人慢慢往回走,小店把收到檐下的家伙重新又搬出来,避雨的人们也重新开始走动,街上重新热闹了,空气里有雷雨过后特有的新清,少鸾道:“你觉不觉得,苏州好像能让人心静下来似的,好像好多事都不重要了。”
玉棠点点头,心里是觉得有一股闲适的懒散味道,无事可做也不觉得无聊,只想这么慢慢荡下去。
“以前我怎么没觉得呢……”
“你来过苏州?”
“苏州是我老家,你不知道吗?”
这她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太太老家在这里。”后来嫁到北方去,后来又因为夫家失势而合家投靠娘家,往南迁,最终留在上海。这是奶奶常常说起的事。
“我爹就是在陪老太太回来省亲时遇见了我娘,在苏州待了两个月,回去之后,我娘就写信来说有身孕了。我爹担心老太太不认她,于是先让人安置下她,准备等生了之后,再接她过门——”见她微微扬眉,知道她那六十岁的脑子里,肯定在想这样的行事不对,解释道:“我娘是堂子里的……我爹替她赎了身,可惜,在生我的时候,她死了。”
每年清明,他都要回来替母亲上炷香。小时候是由父亲带着,后来则自己来了。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感伤。
偶尔的偶尔,会梦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妇人,声音温柔,轻轻抚摸他的面颊。那就是他对母爱与母亲的全部幻想了吧。
玉棠歪着头看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发丝有几缕湿了,她把它掳到耳后去,说了声:“难怪。”
“什么难怪?”
“难怪我总觉得你像是不把傅家当家似的。”
“咦,”他诧异,“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看,你平日里就是在家睡个觉,吃个饭,什么事也不管,不就像住旅店一样吗?我听我哥说,你在商行里挂的职从来不去应卯,你爹都已经气得不管你了。”
“那是、那是我对商业不感兴趣,”至于不着家呢,“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守在家里,现在女人都不兴守在家里呢。”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喜欢干什么事?”
“……”
这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事,每天就是这么过了,手里有钱,身边有人,除了长辈的嗦,什么也不用发愁。因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家里的事便很少拿主意,既然不拿主意,便连听也懒得听了,有什么事先往外一推,乐得清静。
少容曾经说过他任性,他一笑置之,心道真任性没准就去抽大烟养女人了。他可从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他过得顺风顺水。
玉棠见他眉头微皱,眼神怔忡,拿手拍了拍他,“说不上来了吧?所以说你就是个绣花枕头,嫁人千万不能嫁你这种人,我有个干姐妹就是坏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很难说清心里那种有点失落又有点沉重的心情是什么,少鸾勉强笑了一下,“你怎么还有干姐妹?”
“哦,是我给我哥抢的,可惜我哥不要,结果只好放她回去。恰好她心里一直有人,可惜家里穷婆婆嫌弃,我就给她补了一份嫁妆,她感谢我,就跟我结拜了。可惜,嫁过去半年不到,她男人盘光了她的钱,渐渐地就不回家了,婆婆又给她气受,她就上吊死了。”
“死了?”这样就死了?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啊,他想着,忽然醒悟过来,“你一开始就拿我跟他比?”
“你跟他一般的油头粉面,一般的游手好闲。”
“……至少,至少我不会让我老婆受委屈啊!”
“你现在又没老婆,谁说得定?”
“至少我不花女人的钱!”
“切,你家老太太不是女人,你家大太太不是女人?你花的钱哪一个铜子儿是你自己赚来的?”
“……”少鸾恼羞成怒了,“至少没花你的钱吧!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
“我才没工夫教训你,只不过聊天罢了,你急什么急呀!”她倒是笑眯眯的,头发湿了贴着脸,人好像比平时小了几分。水红衫子也飘上了雨点,腰身格外纤细地掐在身上,滚着深金色的边,底下是条纱裙。这些日子她原本一直穿西式女装来着——自从少鸾送了那套之后,又做了好几套——到了这边便换了。一来是天太热,外国料子比不上丝料凉快,二来,这儿是苏州,又不是上海,反正不跟人相看,土就土,也无所谓。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所以习惯了,少鸾倒也不觉得她的长辫子和斜襟衣裳碍眼了。又或是苏州不及上海洋化的缘故,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女孩子,打着伞,踩着木屐,踏着汪着水的路面走过,襟上往往别着一两朵茉莉,一路幽香不散。
在雨后天气里闻着这样的香,好像连气也生不起来呢。少鸾把她襟前已经有些枯萎的茉莉摘下来,到摊子上另换了一朵。是枝并蒂,“喏,愿你和乔天花开并蒂,早结连理。”
玉棠欢喜地接过,“但愿早日如你吉言。”
“呵,这么心急要嫁出去。”
“这些事要办就快些儿办,我可不喜欢磨磨蹭蹭的。”
少鸾默然半晌,叹了口气,“乔天比我强。”
虽然一直以来,其实是乔天跟在他身后。但是回过来想,他带着乔天不过是吃喝玩乐,而乔天,至少在他哥哥底下做事,即使离了乔远,他也能自立门户,养家糊口。
而他傅少鸾如果离开了傅家,就什么也不是。
虽然,确实,就像她说的那样,在他的心底里,他一直没有把自己真正当作傅家的继承人,他身体里有一半的血被埋在傅家之外。
他那双晴空朗朗的眼睛,微微黯淡下来,不过玉棠没注意,她在街角发现了卖袜底酥的摊子,欢呼起来。
袜底酥着实是一种不雅的点心,它的形状像布袜子的底,但吃着很酥,得用东西托着,因为它会淅淅沥沥掉一地的渣子。路上自然是没有东西托的,便掉在了衣襟上。少鸾看着她吃,一面提醒她掸掉屑子。又去买了枣泥麻饼,还有虾子鲞鱼和粽子糖。少清最爱玫酱夹心棕子糖,而少清最爱松仁棕子糖,这两味又多买了些。
两人拎着大盒小盒回到宅子里,老太太一看两人衣衫半湿,便命人立刻去准备洗澡水,“天热也会受凉的,出去也不知道带把伞!”
少鸾自然有办法把老太太哄开心。只是晚饭后乘凉的时候,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众人一起去耦园。玉裳说:“我去寻他来。”没有少鸾的笑话和故事,即使在耦园这样的地方也是无趣的。
庭院寂寂,只有蛙虫偶尔出声,或者风掠过松树和芭蕉,发出浪涛与雨声一般的声响。院子里有一人穿着白色丝质衫裤,躺在摇椅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这人自然是少鸾。但他又不像是少鸾。看不见眼?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