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甫落,昙山吐出一口鲜血,只觉胸口死气翻腾,身体倒落,却被一双臂膀稳稳接下。
挽江侯抱着僧人终于冲出这方尸障,并来不及去看身后到底变作什么情形,只疾疾奔往县城方向。
他们满打满算被困在障中不足两个时辰,外间却已全然换了一副天地,空中黑云密布,明明是白日,却昏暗得像跳进了一碗洗墨笔的水里,潮湿的水汽浓郁至极,眼见马上要下一场北地春日百年不遇的暴雨。
“不必惊扰大夫,我的伤也不是大夫能看好的。”
“既然知道自己受了伤就闭嘴吧。”
两句话后,僧人似是昏了过去,但挽江侯垂头看他紧闭的双眼,轻蹙的眉心,又觉得他神志还清醒,只是太痛,痛到不能言语。
天际紫电如蛇,挟裹着闷雷游走在乌云之中,一场暴雨气势酝酿得十足,却又迟迟不落。
有山中飞鹰似不惧这黑云压境之景,迎着狂风努力振翅,试图跟上挽江侯快逾奔马的速度,却终是疾飞一阵便慢了下来,眼见跟着的人影渐渐远去,又在原地盘旋了两圈,却突双眼一翻,像忽然得了离魂症,断线风筝般坠落到地上,鸟爪向天,一动不动了。
“你运气倒好,受了伤再淋雨,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入了客栈,把僧人在客房床上安置妥当,挽江侯方听窗外如擂鼓催战之声骤起,大雨合着冰雹,凶暴地打着窗户。
客栈中倒备有一些常见的伤药,边涌澜唤小二取了热水伤药,伸手去解昙山的僧衣,口道:“得罪了,”语气稍顿,似是不惯解别人家的衣裳,明明是个尴尬场面,却偏玩笑道,“上次与你说得罪是解你缚眼的布条,这次是解你的衣裳,也不知再下次是干什么。”
昙山闭着眼,不晓得听没听见他有碍清听的玩笑,嘴唇白得几无一丝血色,半晌才似勉强开口说了句:“有劳。”
大雨磅礴,洗去所有光亮,房内暗得几近入夜。边涌澜解开僧人的外袍,合着上身中衣一同褪下,回手取过案上灯烛,与热水伤药一起置于床头,为昙山处理腰腹间的伤口。
“那些虫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怕有些痛,你忍一忍。”
挽江侯净手俯身,用打湿的布巾拭净伤口附近的血渍,便见僧人这具躯壳竟真似铜铸铁打一般,明明伤口狰狞,亦未见他阻脉止血,却并未流多少鲜血出来。
“那些不是虫,是蛊,不过无妨。”
昙山闭目伸手,按住腹间伤口,仿佛不晓得痛为何物,生生将手指探入伤处,用力一按,鲜血方才汹涌而出,血中有零零星星芝麻大小的黑点,像是死了的虫尸。
挽江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本下意识地扔开布巾,伸手去抓僧人的手,欲要阻止他这般不在意地作践自己,但待看清血中异物,又觉不便劝阻,手便僵僵地虚拢住僧人的手,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然而昙山却动了——这怕是挽江侯见过的,这个人最像人的一个动作——他突地反手握住虚拢着自己的手掌,鲜血滑腻间,两只手十指交缠,僧人轻轻喘了口气,眼睫似要抬起,又强自忍耐地闭得更紧,有汗水自锁骨顺着肌肉纹理蜿蜒滑落。
“……原来你也知道痛。”挽江侯握紧对方的手,口中言语却轻柔得似蝴蝶扑翅。僧人手指冰凉,鲜血却是热的,边涌澜去看他们交握的手指,目光一触即离,转而盯着床头灯烛,只觉心跳渐如烛光摇曳般没个准头。
疾风骤雨拍打着窗棂,忽将一扇没有栓好的窗户推开几寸,冷风卷过室内,烛火猛然一窜,又袅袅熄灭。边涌澜这才觉出自己也流了汗,衣物湿冷地贴着脊背。
“你受了伤,吹不得风。”他起身关窗,借故把手抽了出来,却久久立在窗口不再返回,身体挡住窜进的冷风,手却从窗缝间伸出去,让无根之水冲刷掉指间的鲜血。
昙山倚靠在床头,实则不大清楚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只保有一线清明,心知现下麻烦的并不是腹间伤口,也不是胸中翻涌的死气——他几已修成真佛之躯,蛊虫侵噬不了他的血肉,死气入体亦无非一时之痛,放着不管也终能被佛力慢慢消磨。
真正麻烦的是他体内得自万丈红尘的业障——天下佛像的眼俱是他的眼,天下佛像的耳俱是他的耳,那日日苦求、声声祈祷汇聚成的庞然业力便是一个除了昙山自己,再无人能体会一二的麻烦:功体全盛时这份业力固可为他所用,但只要虚弱个一分半分,这份深若渊海的业力便要蠢蠢欲动,反头噬主。
那满镇活尸的欲求,说破了无非一个“生”字,他们想继续活着。
若非如此,也不会构筑出这样一方尸障,那怕是他们生前最后一日的景象,哪怕只能活在这一日之中,他们也想活下去。
人的生欲最为执着,也最难屈服,这一股不屈不挠的生欲融进昙山的识海,搅得连他都十分心神不宁——那不仅是片识海,更是僧人时刻镇压着的一片欲海,这世间的每一种欲望,每一分贪求,每一个痴心妄想,都能在这片欲海中找到形迹。
“血已止住了,我为你裹下伤口。”
边涌澜终自窗边回转,也不点灯,只借着黯淡天光,拿过僧人的中衣,几下扯成布条,口中语气冷淡,话意又似关切:“没有裹伤的东西,先拿你衣服凑合一下,雨停了本侯给你买新的,若是发热,就带你去看大夫。”
昙山缓了片刻,多得了几分清醒,沉默地撑起身,配合对方的动作——挽江侯在伤口处倒上药粉,凑近僧人,双手环过他的腰身,用布条一圈圈缠裹他的腰腹。
“说到运气好,你还是托了我的福,”裹伤的功夫,挽江侯已找回了一贯的语气,随意与僧人闲话道,“早跟你说本侯吉利,关键时候总能化险为夷,这不就又救了你一次?”
“…………”昙山闻言却又清醒了几分——他本将全副心神都用来压制那一片惊涛翻涌的欲海,许多事先前没有去想,现下听身前人这么一说,却发现有哪里很是违和。
“涌澜,你救了我?”
“不然呢?”挽江侯挑眉,“我不救你,要看你去死么?”
“但你总要能看到我,才能及时救我。”
“这不是废话,我说你到底是伤到哪儿了?头?”
“涌澜,你说十年前听过我讲经……”僧人忽然闭目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天,后来看到了什么?”
“我当然记得,”挽江侯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十年前的旧事,但因裹伤时两人几似咫尺相拥,颇有些不自在,便也借故闲聊道,“我记得佛门清净地,偏让你讲经讲出一场热闹——大师,你云游前可把庙门修好了?”
“所以当日你看到了什么?”昙山不理他话中笑意,继续追问。
“我看到……人们似悲似喜,”挽江侯被他左追右问,也不由回忆起当日之景,片刻出神道,“有人哭,有人笑,却无人再拥挤喧哗。庙里庙外,几百人就这样静静散了……昙山,可是你干了什么?”
“干了和今天一样的事,”僧人平淡回答,却不详解,只又问了一遍,“涌澜,那日你最后看到了什么?”
“看到一个和尚讲经,还能有什么,”挽江侯答得颇为不耐,手下倒是仔细,又为伤口裹了一层,“人都失了魂一样散了,没人听你唠叨,剩下你一人坐在讲经台上,睁开眼看着……”
话至此处,挽江侯蓦地噤声,动作也停住了——咫尺之距,他与他几近相拥,他的唇就贴在佛子耳边,在这方昏暗天地中,他发现自己竟是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能不能再睁开眼看看我?
暴雨滂沱声中,两人一撑一坐,再无言语。
边涌澜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半晌,把裹伤的布条打了个结,起身拿过桌上火条,垂眸抽出一根擦燃,拢住火光凑近烛芯。
灯烛未燃,只有豆大的火苗明了又灭。
转瞬的光亮中,他看到僧人竟似听出了他话中未尽之意,眼睫轻启,双眸正正对上他的眼。
便是这一线星火——挽江侯只觉脑中轰然,直如星火燎原,烈焰漫卷,燎燃十年光阴,把一件十年前懵懵懂懂,十年后也没想通彻的事情烧出了一个轰烈骇然的真相:十六岁时,少年懵懂,不谙情为何物,却觉僧人目中含情,沉甸甸地坠在眼角眉梢;二十六岁时,他对着同一双眼,终于看懂了那双眼——那双属于虔诚佛子的眼中哪里是什么情意。
全是深不见底的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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