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第13章


“我的师父曾对我说,待我能推演出自己的命数时,便自然知晓,该去何方寻得下一个传承之人,”昙山平铺直叙道,“我的师门不似寻常庙门,向来只一师、一徒,代代传承。”
“那长庚寺中……”
挽江侯想问,那长庚寺中其他的僧人,都不是你师门中人么?却不待问出口,便见昙山探手从僧袍内袋中取出一物,细看是一尊小小的铜像。
铜像只得常人一指高,脑袋光秃秃的,可见是个和尚形貌。眉眼铸刻得并不如何精细,却偏让人觉得活灵活现。
“香客入寺进香,见到的知客僧,便是它了,”昙山托着铜像道,“它可为一,也可化十,究竟能幻化多少,端看修行如何。”
“…………”
挽江侯还没消化完这等玄奇之事,便又听僧人道:“我师门的封印之法,皆不能封印活物,这尊铜像是死物,幻化出的僧人也不是活人,你不必害怕它其中封印着生人魂魄。”
“……不是,”挽江侯几是麻木地回了句,“你告诉我,我在庙里见到的和尚其实不是活人,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可当它们是木牛流马、机关塑像,”昙山看桌旁之人呆愣地盯着自己掌中铜人,竟随口开了个玩笑,“涌澜,我本以为你最近胆子大了不少,原来还需历练。”
“呵呵。”挽江侯冷笑一声,算是给足了和尚的面子,又腹诽道,合着你那阖寺上下,除了一个老秃驴,一个小秃驴,就再没别的活人了?
大师,您这是把整座庙都带在身上了啊。
“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师父有些随性?”昙山复又正色道,“我随他修行时,曾听他说过一件旧事。我师门原本历代皆是一师一徒的传承,只在他那一辈,破了这个规矩。”
——昙山的师父法讳“妙常”,身世与自己的徒弟大差不离,可要说到性子,却是与昙山相差甚远。
出家人本应七情不动,他却曾不止一次跟自己的徒弟抱怨:“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闷头搭脸的没嘴葫芦?”
妙常亦是自幼被他的师父打一间庙里寻了来,却跟着师父修行了四年,就不高兴了,闹着要离寺出走。
“师父!”八岁的小和尚掷地有声地闹道,“您看看咱这庙,除了您和我,就没个喘气的活人了,合适吗?”
“师父,我想要个师弟……”闹完了又撒娇,“您看这京中,下了多少年没见过的大雪,外面那个乞儿都快冻死在咱庙门前了,咱也不多拣,就拣这一个成不成?”
撒完了娇,小和尚还有好一番道理要说:“您告诉我要修慈悲,便是世人皆苦,可若连这眼皮子底下的一人都不肯度,何以度众生?您若不答应我,让那孩子起码在咱庙里过了这个冬天,我现在就离了这间破庙,再不跟您修那个劳什子的‘众生相’了!”
于是八岁的小和尚,就在一个大雪的冬日,拣了一个小他两岁的乞儿回来,及到冬去春来,两个孩子已然好得不分你我,再也分不开了——这位法号妙常的小师父,就这么凭着一己撒泼打滚之能,硬生生坏了自家师门千百年来传承的规矩。
“‘众生相’是一门除却传给命定之人,绝无可能再传予旁人的秘法,但观想、推演和封印的法门,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叔,想是也学得了一些,”昙山讲完前尘因果,又补了一句,“应也算不得师叔了——我未曾见过这人,是因为师祖圆寂后,他便辞别了我的师父,还俗去了。”
“你师父就这么让他走了?”边涌澜诧异道,“观想推演之术不提,你那师门的封印法阵,怕也是不世出的绝学……”
“佛门无只许进不许出的道理,”昙山淡言道,“缘起缘尽,去留终须随意,且我师门另有一门正心鉴性的法诀,名唤‘菩提九问’,”僧人摇头道,“我师父只是性子随意了一些,却并非粗心鲁莽,那人还俗前已然过了‘菩提九问’这一关,足见他心性端正,本应不是奸恶之人。”
“所以你行前猜测……”
“便是猜测失印一事与此人有关,”昙山点头道,“现下这猜测已可落到实处。”
“…………”
挽江侯默然想到,能对那满镇人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这人怕是用奸恶都不足以形容,若你师父泉下有知,恐怕真要痛疚不已,后悔当年救错了人。
“你可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边涌澜绝口不提镇上之事,只怕僧人自责,“假如那人真还俗了,有一个俗家名字也好找人。”
“那人本法号妙无,还俗时的名字还是我师父为他起的,只是不知如今是不是仍用此名在外行走,”昙山答道,“那人叫做……”
——“夏春秋!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缘起、缘尽,青年僧人立在道边,目送与自己相伴了二十载的师弟渐行渐远——当然往后也不是他的师弟了——突地大声唤他:“你往后……”
他举起手用力挥了挥,并不顾忌官道上人来人往,只含笑喊道:“望你往后吃得饱!穿得暖!好好的啊!”
——就望你往后吃饱穿暖,平安喜乐,人生百年,从此只过三季,再没有你不喜欢的冬天。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至此,第一个小高/潮已经写完了,断在这儿应该不太恶心人……
抱歉接下来会停更一周左右,我再屯点稿子,然后应该会换一个平台连载,详见微博置顶,到时会连更几章答谢追文的朋友。
PS,大师你这心魔……要不你还是自己再琢磨琢磨吧=v=
第十一章 
挽江侯记下一个人名,以便调用各级府衙排查户籍寻人,随即听得客房门扉被轻叩了两声,客栈伙计自外招呼道:“客官,小的给您送饭。”
“先吃饭吧,”他起身去开门,“明天再去翻翻县志,看看其中有无线索。”
饭毕又有两个小二抬了一桶热水进净房,还有个伙计跟在后面,拎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双手捧予挽江侯:“刚有人送了衣裳来,说是您定的。”
打发走伙计,边涌澜拿过方才出门买的药布,递给僧人道:“去重新裹一裹伤口,切记伤口不可沾水,用热水擦一擦得了,”又打包裹内拣出一套里衣僧袍,一起塞给昙山,“成衣铺里没有你这个和尚穿的衣裳,我让裁缝拿现成袍子改了一件出来,你试试合不合身。”
实际又怎可能不合身——武者看人身形,高矮胖瘦,都是一扫即知。
更何况……挽江侯看着昙山洗漱过后,换了新的僧袍出来,很是不争气地,面上浮起一抹薄红。
更何况先前裹伤之时,他几乎用手寸寸丈量过他的腰身。
好在灯烛火光下,那抹薄红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昙山不觉有什么异样,只道:“涌澜,多谢。”
上一回僧人予他道谢,只是一句普通的谢谢,现下再谢过,话中却添了一丝笑意。
挽江候自己的衣裳都是大内织造,千金难买的料子,但想必知道僧人生性简朴,只让人加急用寻常灰布袍改了一件僧袍出来,这份体贴周道,便是僧人再无知无觉,也能感受出几分。
“大师……”
昙山谢过了人,待要往外间走去,却觉僧袍袖口被人轻轻拉住,下一瞬一具温热的人体便自身后靠了过来。
“大师你是出家人……”边涌澜自身后贴住僧人的脊背,双手环抱住他曾一寸一寸丈量过的腰身,也不知是无赖,还是撒娇道,“出家人最是大方,你不要谢人谢得那么小气。”
“…………”昙山一时无言,心道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个出家人。
“我是想劝你莫要自责,无论那个叫夏春秋的人干了什么,都与你没有关系,”挽江侯把下颌放在僧人的肩膀上,手臂并未用力,只松松环住身前人的腰腹,“也与你的师父没有关系——自古人心易变,不是谁的错。”
“…………”昙山仍无言语,只轻拍了拍环在腰上的手,那意思挽江侯估摸着,是让自己先放开他再说。
“不放,”挽江侯不仅擅长揣摩人意,更加擅长与人作对,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你又打不过我。”
“涌澜,莫再闹了,”昙山终于开口,仍是那副惯常的清淡语气,“趁水热着去洗漱吧,不要着凉。”
“你师父不单救人没有错,便是怕寂寞也没有错,”挽江侯不知打哪儿得出了个“你师父怕寂寞”的结论,兀自说着他的道理,“因为究竟是人非佛——他不是,你也不是。”
“…………”
“昙山……你可是也会觉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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