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第22章


然而路过洪水已退的笠泽湖,经过一个忙着重建的镇子时,他却被一个在街边玩耍的小童出声唤住了。
那小童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说话却很是老成。
他与夏春秋说的头一句话是:“你这和尚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你可是学过什么特别的封印之法?”
这世间事,有时就是这般奇妙,譬如棋盘落子,每一子都有其归处。
夏春秋心知自己不过也是其中一子,却有心把这一局许已下了万年的棋局,下出一个终局。
不到最后,谁又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定胜负的一子?
夏春秋亦不知道,只晓得一个道理:落子无悔。
“你可带着这印去过那马山镇了?”
吴老板吃过饭,擦完嘴,方拿过那枚印细细端详。
“去了,也按你说的法子试了试,只搅得百里山河气数混乱,不见其他的动静。”
“无妨,既不能巧取,大不了强开,我们又不是没研究过这个封印,这都琢磨了有二十年了吧?你看,把你头都琢磨秃了。”
“…………”夏春秋心道我的头初见你时就是秃的,这不是人的东西来人间晃了一圈,不学人点好,偏要学人造口孽。
“那老王爷身子还好吧?还有用的着他的地方,别印没开成,他人先蹬腿去了。”
“放心,他精神健旺得很,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夏春秋与吴淼淼,一个是人,一个不是人。
一个虽习得了不世出的封印法门,却在寻仙一事上没什么大用;一个虽自称倒霉地从另一方天地落入凡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老家。
好在世间总还有其他人妄念着成仙得道,长生久视——先皇曾册封过一位亲王镇守西南,只是这位西南王既无文韬武略的本事,也无争权夺势的心思,倒是出了名的着迷方术,供养了一堆和尚道士。
吴淼淼的本相是什么,夏春秋从未见过,只道他教给自己的本事是真的——吴老板自称他在老家也是一方呼风唤雨的神物,只是一身修为到了人间,屁用没有——他调用不了此方天地的山河灵气,只能指点夏春秋学一学附神之法,待老僧投效了西南王,又手把手带他研习苗民蛊术,直让老僧疑心他的本相是不是条虫子。
夏春秋肯投效西南王麾下,只为看看他搜罗过什么方术,略使了些本事,便被这位满脑子求仙问道的王爷奉为上宾,忙不迭拉着他秉烛夜谈。
聊来聊去,聊至兴处,西南王傲色笑道:“先师有所不知,这天下原该是本王的。”
“哦?愿闻其详。”
“本朝虽立嫡不立长,但那一位,”他手指了指天,“打小身子就弱,子嗣也是艰难。”
“确实听闻如此。”
“父皇当年本动了传位予本王的心思,只是后来那位身子骨好些了,也就没再提了。”
“…………”
“仙师不信?”西南王本事没有,心思却重,见夏春秋不答话,只以为他不信,哼了一声道,“父皇未大行前,有一阵身子也不爽利,本王侍疾时曾听他说过一件秘事,本只有历代天子才能得知,这京中有一间古刹,寺名长庚……”
“王爷真是个有福之人……”夏春秋垂眸听完,含笑道,“宫中宝物想是俱会登撰造册,王爷,那印如有拓本,能不能想办法描一份给老衲看看?”
“这‘长安’二字,与你师门那封印法阵系出同源,”吴淼淼看着印上,早对着描来的拓本研究过多少年的笔划,“我在老家修行,用你们人间的算法,成精化形不过……”他掰着指头算了一下,自己也不太确定地问道,“不过六千多年?”
“…………”老僧心道你自己都算不清楚,问我干什么,况且“不过”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总之封印成时,我还没有神智,”吴老板皱着他本就下垂的八字眉道,“不然咱们琢磨出的开印之法,也不会只有五成把握,还要赔上你那徒儿一条性命。”
“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夏春秋倒不可惜柴午的性命,随口玩笑道,“试一试又不要钱。”
“……我来了你们人间二十多年,总有一事想不明白,”吴淼淼放下印,突正色道,“现下许能回去了,我问小友一句,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但问无妨,老衲知无不言。”
“你们是因为人太多了,就不太在乎人命么?”吴淼淼确是一脸不解,“可我看也不是啊,我那些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就要来抓药,可是惜命得紧。”
“…………”
“那就是活得太容易了?”老僧一时不答,吴老板继续自己瞎琢磨,“我老家可不是,想要成精化形,得开神智,可真是需要大机缘,大气运的事。”
“……不容易,”夏春秋终开口道,“活得不容易,”复又摇了摇头,“虽说不容易,但你的问题,我因不知,故不可言。”
“无妨,我也就是随便问问,”吴淼淼并不介意,只嘱咐道,“不过你若真跟我回了老家,可别吵吵寂寞。我们那里不仅没有人,便连我这样的东西都没多少,而且不分公母,没什么阴阳繁衍一说,”他倒不忌讳自称“东西、公母”,只似出神忆起异界之景,感慨道,“你们人间是真热闹啊,我们那儿走上好久好久都没个活物,便是活物,也都是各据一方,每只和每只都不重样的,想找个跟自己一样的东西就个伴,那可是找不着。”
“事宜早,不宜迟,我身后还有我那师侄和一位宫里来的小公子追着,我看你今日就随我去吧,”夏春秋不再听他啰嗦,出言定论道,“是否还用回家与这躯壳的妻儿告个别?”
“谁说我今天就要跟你走了?”吴老板诧异反问,“妞妞前两天受了风寒,这还咳嗽着呢,我总得等她不咳了再走吧?”
“…………”老僧又是片刻无言,心道你这都要走了,还管她咳嗽不咳嗽干什么。
“你自带着印先去布置,我等妞妞好全了就去找你,”吴老板摆摆手,又问道,“身上带钱了没?留给我吧,不能白喝了我的茶。”
老僧摇头留下身上银两,又叮嘱了一遍小心追踪之人,便不再说什么,携印出门去了。
吴淼淼回了家,逗了会儿孩子,和老婆说了会儿闲话,戍末一家人便如常熄灯歇了下来。
但见子时刚过,吴老板突像诈尸一样坐起身,犹豫片刻,反手按上自己眉心,很是艰难地,仿佛憋屎一样憋了半天,手指甫一离开眉心,便见两点青芒自他神庭穴中飘了出来,鬼火般一点没入床上妇人眉间,一点被吴老板托着,来到孩子睡的小屋里,没入床上小儿的印堂穴中。
“有我的真识护你,别的不说,保命是肯定保得住的,”床上小儿梦中咳了两声,便听吴老板又轻声找补,“兴许也一辈子不会生病了。”
“爹爹……”小女孩也不知是被当爹的吵醒了,还是自己咳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唤了一声。
“爹爹在,你继续睡。”
“……爹爹,你不睡觉,是要去干吗?”孩子睡得迷糊,问话倒还清楚。
“什么都不干,”当爹的为她掖了掖被角,顿了顿,又轻声补道,“哪儿也不去,你睡吧。”
孩子重睡过去,吴老板不敢再出声吵她,只在心中道:闺女啊,你爹我本是个连公母都不分的东西,为了和你娘生你这个宝贝疙瘩,可是费了老劲了,你以后可一定得听她的话。
他本想再摸摸她的头,但终只是学人叹了口气,收手回身去了。
作者有话说:好了,我知道这章没有澜澜和大师,可是刚进组的吴东西(全称“吴淼淼这个连公母都不分的东西”)也很可爱啊
第十九章 
昙山曾与边涌澜道,这天地间自有气脉如数不尽的琴弦,但除了那道龙气凡人还能借由修行人的神识一窥形貌外,所谓气脉琴弦,挽江侯把眼珠
子瞪出来也看不到一分。
他看不到,僧人却观识无碍——他师门的推演之法,或只有拿“闻弦循音”作比,才能稍微与人解释解释——夏春秋在马山处撼动过长安印,便如在琴上拍了一掌,余音四散,拨乱琴弦的人往哪里去了,昙山自是能够跟着那一缕余音追踪而行。
只是幽州与江南远隔千里,一缕余音追到此处,已然漫漫散开,难以辨出夏春秋具体去了哪处。
“那马山镇是二十六年前遭灾的所在,按常理推测,他带着印下了江南,说不准就是为了去其他遭灾的地方看一看,”边涌澜没一点近乡情怯的感觉,大大方方道,“至于二十六年前江南有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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