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烟云犹在,风流未散,连一间客栈,都起名唤作“琼台”。
琼台高四丈,分三层,石木搭造,雕梁画栋。
三楼天字上房中,竟有一方暖水浴池,池子不大,却造价不菲——白玉为壁,池沿鎏金,这金镶玉的池子俗归俗了些,可也足见琼台奢华。
这么俗的地方,自然是挽江侯挑的——他身上带的银票早被汗水糊成了废纸,但奉元城中最大那间票号背后的东家是谁,除了当今天子,没人比他更清楚。
“大师……”边涌澜上身趴在池边,腰下没入池水,有汗自武者紧实的背上滑落,淌过劲窄的腰身,隐入水中不见踪影。
“……还痛么?”僧人想是被人生生拽进了池子里,身上衣袍未解,全然湿了个透,僧袍下摆在水中浮浮荡荡,掩住了衣下的情景。
“不痛了……”
痛似是痛的——挽江侯手撑在池边,指尖紧紧抠住池沿那道微凸的鎏金线,像要把人家的金子抠回家一般,口中却还要逞强道:“我只是想说…
…”
他背向着僧人,眼中看不见他,却要忍痛与他道:“……大师,我不能一日不见你。”
昙山并无言语,只闻水声轻响,波光映出粼粼的烛火——房中四壁架有铜雀灯台,火烛光芒映入水中,也映在了衣上——边涌澜褪下的衣袍胡乱堆在池边,烛火投下的影子攀上衣襟,缱缱滑入衣内,似是眷恋这衣上未散的温度,在衣物间辗转悱恻,时深时浅。
水声渐急,泠泠淙淙,似乱弹的琵琶,胡拨的琴弦。
私语不成句,情声不成曲,这人世间的快活,本就是这样促急慌乱。
“那便日日见吧……”
水声止后方闻人语,僧人语声轻若纸鸢,似还被一缕春风托在云间,手却是稳的,稳稳将人拥入怀中,在他耳边道,“……所见无不是花,所思无不是月。”
“…………”不学无术的挽江侯眨巴眨巴眼——他没听懂。
“边涌澜……”
昙山垂眸见他一脸茫然,心中又是莞尔,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却是亲昵。
他低声为他解出这句话中的禅意:“日日是好日。”
奉元城中热闹繁华,挽江侯拖着僧人多盘桓了两天,便见票号的大掌柜亲自找上门,跪拜为礼,又毕恭毕敬地递给他一个火漆密封的信筒。
信筒只得半个小指长短,一望即知专作飞鸽传书之用。
边涌澜将人打发走了,方与昙山笑道:“看来皇上的小舅子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边说边将信筒拆开看过,将那短短一截纸笺递予僧人,复又笑言道:“大师,你可知我最怕皇上干什么?”
昙山接过纸笺,扫一眼便将内容看全——纸上只得四字:“速归。文青”“我最怕他不拿自己当皇上,”挽江侯敛去笑意,伸手点了点纸上落款,“每次他对我不自称孤寡,往往没什么好事。”
“我与今上一处长大,儿时没少拉着他玩闹,”昙山垂眸不语,便听挽江侯续道,“据说小时候,我听了些嬷嬷讲的传奇异志,便非要拉着他扮神仙,让小太监演妖怪,天天折腾得宫中鸡犬不宁。这些事我本记不得了,他却记得清楚,且还要提醒我别忘记。”
“今上勤政克己,偶有闲时,也会写两笔歪诗,画两张鬼画符略作消遣,”敢把天子墨宝称为“歪诗、鬼画符”,可见边涌澜的胆子大到什么地步,“想来他自己也知道,他那诗画是真不怎么地,便也不给旁人鉴赏品评,省得听那些虚头巴脑的溢美之词,偶尔有自己觉得还过得去的,便落一枚‘文青先生’的私印,留起来存个念想。”
“我曾问他,‘文青先生’是个什么典故,他却反问我,‘你不记得了么?小时候你可还为寡人起过一个仙号,叫做文青真君。’”“及到后来,有什么他想让我做,我却不愿去做的事,他便总要说,‘涌澜,满朝臣子,朕只信你一人。但这不是朕的皇命,是文青哥哥要你帮一个忙。’”边涌澜不多解释那些“皇上要他去做,他却不愿去做”的事是什么,只摇头笑道:“帝王心术便是如此,可他也不容易,我不怪他。”
“涌澜,”昙山方才垂眸不语,不单是在听边涌澜念叨一些陈年旧事,也是在以心识推演夏春秋的去向,“……夏春秋现下人在京中。”
“我猜也是如此,”挽江侯面上不见诧色,只冷笑了一声,“但那老头儿不了解文青——文青这个人,把他的江山看得比什么都重,‘定国、安邦、平天下’,他是一心想做一位流芳百代的盛世明君,哪怕仙境为真,他也不见得乐意去,那仙境里可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
“昙山,本侯可以项上人头作保……”
“不必,”僧人淡淡看了他一眼,学了他的口气道,“你说点吉利的。”
“吉利的就是我们一起回京住下来,”边涌澜牵过僧人的手,握紧笑道,“不管人生还剩几十年,我们天天都要见面,携手白……哦,你没头发,共白头恐怕是不成了。”
食髓知味,便春宵苦短。
挽江侯把他那个什么都敢说的脾气从床下带上了榻间,昙山纵容他轻声软语,绮言求欢,识海中看到欲山千仞,高不知几百丈,仞上闪着点点寒芒。
生而为人,因欲生执,因执生苦。
佛子愿受这一苦,也是他的修行。
欲山千仞,僧人举步登上,不见步步生莲,唯有一条血路。
一条血路,却走得十分痛快,无比安然。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应该是周二吧,如果周二没更就是周三……
第二十七章
快马加鞭,两日后二人入了京城,片刻都不耽搁,直奔皇城而去。
一别月余,京中亦换作暮春颜色。
保和殿前遍地金阳,挽江侯一步步走上石阶,跨进殿门,眼见天子背身而立,却不下跪,不称臣,只似与寻常人打招呼那般随意道:“我回来了,别来无恙?”
“一路辛苦,”天子负手转身,向昙山轻轻颔首道,“大师亦不必多礼。”
实际勿论他说不说这一句,僧人在这君前也只执佛礼——佛子跪佛,不跪君王。
“让那老头儿别藏着躲着了,出来吧。”
以边涌澜的耳力,入殿便听得东暖阁内有一道粗重浑浊的呼吸声,想来不会是夏春秋,而是那位不知该说他是胆小如鼠,还是胆大包天的西南王。
话音甫落,便见夏春秋随西南王自东暖阁中转了出来——挽江侯亦知他前脚入了城门,怕是后脚就有人飞信通传,这俩老头儿是专在这里等着自己,只是他们身后还立着一位目光涣散的年轻男子,却是从未见过,不知到底是何身份,竟敢在圣驾前如此心神不属,魂飞天外。
“这位大师,你先前与朕说过什么,便再说一遍吧。”
天子看向夏春秋,语气无波无澜,面色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正是君王应有的七情不露之貌:“君前无戏言,这个道理,大师自然明白。”
“二十六年前,初秋时分,各地有异象频生,其中……”
老僧亦手执佛礼,抬眼望向昙山,半句废话没有,盏茶功夫,已把事情细说分明。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当今天子虽没什么诗画才情,圣贤文章倒确实是熟读于胸,当下引典问昙山道:“大师可也有什么想与朕说的?”
“…………”
僧人默然不答,挽江侯亦哑口无言,只觉脑中轰鸣,便再说不出一个字——他可从不知道,入那所谓的仙境还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说!
不仅他不知道,昙山恐怕也全然不知情——倘若僧人知道,便绝不会不告诉他;倘若自己知道,便绝不会让僧人携印回京!
夏春秋口中说的不是别的,那是长生不老——历代帝王,拜佛访道者、笃信方术者、劳民伤财者,求的是寻仙的机缘吗?
求的是那机缘背后的千秋万载,长生久视!
便是挽江侯再了解当今天子,他也绝不敢道,会有哪位帝王在这份长生不老的说辞面前毫不动心。
“君前无戏言,这道理老衲自然明白,”昙山垂眸不言,夏春秋却从旁道,“我一个人的话,自难取信于人,但这位孟公子的生身父母,家中老仆,邻里街坊,圣上俱已亲自见过,难道那么多人都有胆量欺君不成?”
“…………”
“如这十余人的话仍不能尽信,圣上自可命人走访渝城,挨家挨户问过——二十六年前,那满城重赏寻人的告示,当是仍有许多人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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