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梦》第15章


他当时是面对窗子大吼的。他听见背后一阵塞塞率搴的声音,接着,他又听见疲惫的、软塌塌的脚步。他看见一个美丽非凡的胴体从他身边走过,像一道茶褐色的光一般沉沉地飘动,他看见像古希腊瓷瓶一般细腻柔美的曲线在腰部收紧又在胯部散开在腰胯之间飘着丝绸一般的茶褐色的头发,那发梢好像散发着香气并且像水母长长的触角一般轻轻拂动了他一下。
那美丽的茶褐色瓷瓶倚在门框上,发梢微微抖动一只手拎着一件鲜红鲜红的绸衣,那绸衣在空气中仿佛发出一种奇怪的音响。
“你……怎么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粘住了。
“我把画带走啦你不后悔?”他听见她低柔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抢前一步将那鲜红的绸衣扯开绸衣里包着画儿。他抓住画的同时,感到一双冰凉的、金属一般的手指抓住了他。
她抓住了他,便把他抓得死死的,不让他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碰到了她的肉体,便如中了魔咒一般,所有的理念都从他的头脑里消失了,只剩下来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是光滑的、冰凉的,大理石一般。哪怕当欲念燃得像火的时候,她的身体也依然凉得像冰。恍惚间他忽然感到她仿佛是一条神秘的黑鳗,是水族的后裔,她正在把他引向一个邪恶的迷宫。在这个迷宫里,他找不到一切人和他自己。到处都是她的折光,她的茶褐色的金属一样寒冷的光。他满眼里见到的,都是这个金色的女人,一个金光灿烂的裸体女人。是明妃吗?还是劝善的观音?他觉得这个女人十分神秘,她貌似少女却好像已活过了一千年。她竟然能冷冷的不动声色地做爱好像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然而又贪婪可怕得像一头母兽,满身全是动物的气味儿。这种气味把张恕的理性、智慧、道德等等属于文明人的一切统统一掠而空,他感到连自己的灵魂也在这一瞬间被扒得精光。在这种一无所有中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和自由如果这两样东西确实有的话。
那一天外面刮着狂风。张恕始终听着那狂风的声音却以为自己在耳鸣。过了多少年之后当张恕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时候他便会突然耳鸣。
半夜时风小了。他突然惊醒过来。他身边躺着的那个女人熟睡着,嘴唇贪婪地张着,露出里面银光灿烂的牙齿,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把额发一缕缕地粘在一起。他看着她,一种极度的悔恨攫住了他的心。
他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点起一支烟,两腿发软。他像害怕蛇蝎一般害怕那个冰凉的肉体,他觉得那个肉体可以极度冷静地把他吸干。
窗外的星星正在暗淡下去。他想到隔壁的星星。她知道了会怎么样?星星,她被文明改变和教化得太深了,两个文明人的沟通和相爱是多么的难。他又想起细衣,他的妻子,现在他们应当算是打成平手了。谁也别说谁。原来这一切竟这样容易。他不禁暗暗佩服起玉儿的机敏和果断。文明人在自然人面前显得多么的愚笨和可怜!他这样想着,当烟蒂烫着他的手指时,他忽然想起儿子他的瘦弱的小张古。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坦然了,儿子那双锐利的小眼睛会识破他儿童总是比成人更聪明。
无哗拉星星去榆林窟是为了看他的一个同学整个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在班上,他的朋友曾经是篮球队长、围棋冠军,可是,就在去年,他去了敦煌再也没有回来,家人经多方打听,才知他在榆林窟出了家。父母千里迢迢找到他,却哭劝无用,无晔因此更想见他一见。
但是他们没能见到他。在路上,沙暴好像是一下子砸下来的,令人猝不及防。当时他们还在车里。沙暴卷在一起变成一片厚重的灰雾。什么也看不见。汽车在风沙中颠簸着。星星看见很多乘客都蠕动着嘴在说什么,但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声音都被风沙吞没了。终于在盘山道的第二个转折处,方向盘突然像一只陀螺一般打起旋来,紧接着,星星感到被一种强大的离心力狠狠地抛到了空中又跌落,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她好像看见风暴中有无数五颜六色的碎片。
后来她好像在一片眩晕中骑上了骆驼,这骆驼的后背瘦骨嶙峋硌得她全身如散了架一般疼,她听见耳边呼呼的风感受到自己被冰凉的雨浸得发烫的身子,她很想说点什么喊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身体内部制造声音的那个器官出毛病了,而且,她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中的憧憧鬼影。她怕极了,她收紧双腿,用两只手紧紧掐住骆驼的后背,骆驼却突然匍伏下去,几乎把她摔倒。
她一惊,眼前突然有了光亮,她看见风沙仍然灰蒙蒙地倾泻着,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同样的灰色,她找不到她自己,却发现了骑着的原不是骆驼,而是无晔。
是无晔在背着她!在这茫茫一片灰色的天地中,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她紧紧地抓住他,就像在抓住自己的生命。可是他跪下去了,他真的像骆驼似的在爬在那一片灰色的沙里蠕动。她想制止他,却说不出来,除了更紧地抓住他之外她不能有任何其他的表示。这时,她看见脚下那一团蠕动的泥沙里有鲜红的血。
事后她才知道。无哗受的伤比她要重得多。他膝盖摔破流了很多血。那血又使她想起那个梦,想起那个遥远的已经死去的男孩。她昏昏沉沉地竭力不使自己呕吐出来。无晔把她背到那个停车场的时候,她看到他脸呈死灰,满身沙土。裤管上全是鲜血,把那位富有经验的调度吓得瞠目结舌。
在很久以后,当她和无晔真的成为情人时,她说:“真正让我动心的是那次,你流着血把我背到停车场。”
“我背着你,就像耶稣背负着十字架那么迫不得已。”她惊奇地望着他。他满脸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使她骤然想起那天,当她看到他身上的鲜ⅡIL而表现出一种女人式的惊异和关怀时他的拒绝态度几乎是近于固执和粗暴了。
在她以后的记忆里,这个沙暴的灰色日子总是紧紧衔接在十七年前那个清冷的秋夜之后。在那个薄暮降临的秋夜,在那条冷寂的青铜色的路的拐角,她看见这样一张布告。街灯把那布告染成同样的青铜色。
“反革命分子严晓军一贯思想反动在文化大革命中,恶毒攻击中央文革,恶毒攻击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活动猖獗,199×年×月×日,严犯携大量反动宣传品企图叛逃,在我公安干警追捕时负隅顽抗,被我公安干警当场击毙。”
她当时久久地站在那张布告前。忽然,有一片血好像从那张薄薄的布告后面浸出来,变成了酱紫色的。那血一滴滴地流淌。她当时想起三天前在地铁车站遇见的那个小伙子,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珠一下子变成猩红色的血浆……当场击毙?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流多少血啊!当时她就在那一片血光中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全是风干的酱紫色……
“女施主在二九之年遭一大难,折损一亲爱之人!”
……可怕的大叶吉斯!他只算差了一年,不是十八而是十七,而十八岁的十二年之后便是今年,难道……她想着无晔,想着缝那死灰般的脸与膝上的鲜血,她心里发颤了。
但是她已经无法抗拒。那天晚上,无哗吻了她。只吻了一下,但是两个人都在发抖,她的泪水悄悄地在眼眶里转悠。
“星星我觉得你很奇怪很奇怪。”“嗯?”
“你是文明人和自然人的奇妙的结合。你……你有这么美的身体,又有这么聪明的头脑……”
星星惊疑地望着他,他是认真的。这么美的身体?星星好像头一次听别人这么说。
“你真的觉得我美吗?”
这次是轮到无晔惊奇了:“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
“我从青春期开始就为自己的身材自卑。”她满不在乎似的笑着,“各个部位都不标准,零件儿安错了,不配套。”
“什么叫标准?标准和美是一回事吗?”无哗的眼光温顺得像一只羔羊,“依我看,只有个别才是美。我们上过解剖课,女性的所有器官我们都熟悉,在一万个女人里有一个与众不同,那么这个女人就该是女王。”
“你该学画,学艺术。”
“是啊,如果让我画一个理想的美人,会比毕加索和马蒂斯的画更个别。”
她搂住他的一只胳膊,紧紧贴在脸旁,他是那样年轻,肌肉皮肤绷得那样紧,她能感觉到热的血在肌肤里涌动。真的是上天赐还的晓军么?十七年前。晓军在密云水库里紧抱着自己的时候,她曾经感受到同样热的血在血管中涌动,可惜她那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现在,她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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