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梦》第28章


“真的,您忘了?那天在密宗洞附近我迷路了,是您……”潘素敏淡淡挑起一根细眉,一脸悲天悯人的微笑:“对不起,我记不起来了。”
这女人在撒谎!星星凭直觉这样感到。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您刚才说,73窟的窃画贼抓到了?”星星满腹狐疑,她想起无哗。是的,无哗描述过那位“观音大士”。难道,这便是同一个女人么?她看着“大士”眼角上细细的皱纹和永远微笑的嘴唇,忽然觉得那像一张面具。面具上刻着固定的纹路。而面具后面却藏着一片未知。
“还没有。我只说有了线索。”潘素敏向她淡淡地一笑。
“您……认识一个叫向无晔的人么?”星星问完,眼睛不眨地看着她的表情,但她的脸像光滑的镜子一般没有变化,甚至连眉毛也没动一动。
“不认识。”她淡淡地说。
星星匆匆赶回三危山招待所。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像乌云一般笼罩在无晔的头顶,随时都可以压下来把他砸得粉碎。她要救他,一定要救他。
她一气跑回自己的房间,忽然听见一串清凌凌的娇笑。她猛地推开门,呆住了。
盛妆的玉儿正斜倚在床上,珍珠和珊瑚的头面一直复到她的眉骨,海绿色的薄绸袍子,黑色的绣着大蝴蝶花的薄绒背心。一条缕金镶嵌的红宝石襞着褶纹编压在左肩上,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耗费了多少黄金,多少宝石。
她哪来的这些黄金和宝石?星星心里电光似的划过一个疑问,然后眼光落在满脸通红的无晔身上。
无哗在这里!每天,他都买好菜来到这儿,用这个小电炉炒菜、煮饭,有多少日子了,星星一回来便老远闻见饭菜的香味。偶尔她也觉得欠了他的情,总想施展浑身解数做一顿珍馐美味,无奈总没有这样的机会。
饭菜的香味总使她产生想象,想起北京西郊那座灰色的楼房。想起她那天真可爱的“小可人儿”小卫卫,想起牟生。
牟生做饭颇有一手,也爱做。但他似乎对此道太投入了,刚刚在吃上顿,便要讨论下顿的菜单,每当此时,她便总觉得喉头的饭忽悠一下,然后才慢慢咽下去。
每当她刚刚飞起来,他总把她拽向地面。她并不完全反对这样做。因为当她孤独地飞往天空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向往地面的温暖和厚重,而在地面呆久了,她又怕双翅会萎缩。她向往一种可以自由地飞向天空,自由地返回地面,然后重又飞往天空的生活。
可是今天什么也没有。没有饭菜的香味,也没有无哗那双温情的眼睛。
“星星姐!无晔哥咋这么好脸红哩?咯咯咯……”玉儿天真烂漫地又是一串娇笑,“俺不过是学个俺们裕固人的歌子给你唱,没亲你也没咬你,你脸红个甚?”说罢,竟冷不防窜到无晔身后,猛地抱紧他的头,在他头发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星星和无晔同时呆了。
无哗挠挠头发,脸更红了,嘴里不知嘟囔一句什么。但是星星看出来,他其实并没有反感的表示。
星星觉得有一根针在刺她。那一天,无晔拈着一根闪闪发亮的银针刺向她的腹部,那根针是多么亲切。而现在,这根针正在刺穿她的心。
“对了,唐所长找我还有点儿事,我去了,……玉儿,你坐着。”她平静地说完,转身就走。恍惚中好像听见无晔在大声叫她。
她不知道往哪儿走。她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三危山是一片痴迷的暮色。远远的,有淡白的夕阳的返照。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到了垂暮之年,迟滞地跳动着的心正在变成浑浑噩噩的一片迷茫,比眼前的暮色更加黑暗。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妪。心底深处的一点痛处正在蔓延,每蔓延到一处,便有不可抑制的疼痛袭来。
她真想对着远山把自己撕裂,像山后的云一样撕裂,裂成砖片碎锦,随着风飘荡到漫漫无期的远方。
好像是命中注定的,她珍爱的、仰慕的、渴求的、不敢触发的,总会为一个并不懂得珍爱的家伙轻易取走。她记得十多年潞曾有一个女人,瘦得像根秫秸秆,面孔总会让人想起动物园里的什么,却生了一张如簧的巧舌,会适时地调侃,适度地娇笑,恰到好处地暗送秋波,据说很能迷惑男人。她是很偶然地认识这个女人的,晓军当时是和她一起到东北出差。她只记住了她的名字叫霞子。
可是,待到回京之后,她惊异地发现。晓军竞大大不同了。本来纯洁得令人不忍对视的眼睛里多了一种昏浊。
在一次朋友聚会中。霞子竞当着众人吻了晓军的前额,而晓军呢,似乎并无反感只是红着脸微笑,说了一句:“别这样,星星该生气了。”大伙又是哄地一笑。在笑声中星星悄悄溜出了门,她觉得自己的心轰然破碎了。血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她在那一片骤然而来的猩红色中茫然无措。
一个人的心不可能破碎两次。
是的她后来还是和晓军和解了,但那道深深的伤痕仍留在她的心上。她不能容忍自己心中珍藏着的东西忽然变为一个玩笑而暴露在众人面前,那简直像裸体示众。她并没有把这层意思说给晓军。许多时候,她宁肯一个人孤独地舔净伤口。她爱他爱得太深了,爱到不愿让他知道的程度。
但他后来还是知道了。在离别的时候,在那个潮湿泥泞的雨夜,他们翻过西苑机关那道高大的围墙。他先半蹲在地上,她踩着他的膝盖、他的肩膀爬上去,泥泞的雨靴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衣踏得污浊不堪。然后他敏捷地翻过去,站在地上伸开双臂。她永远记得那幸福的一瞬!
她闭上眼睛跳下去,跳进他温暖有力的怀里,他没有立即把她放在地下,而是抱了好一会儿,她能感觉到他的心在狂烈地跳,呼吸像风一般急促,然后,慢慢镇定了,年轻男孩那种独有的纯洁气息使他看起来格外动人。他轻轻地吻了她一下,他那纯洁透明的眼睛里竞闪烁着泪水。
“不能不走么?”她低声问,明明知道这是废话。她本想说得毫无感情,话一出口,却被一股突然而来的泪水窒息了。
他沉默着转开脸,她看见他正在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虎口。
“告诉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良久,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望着她,既严肃,又温存。
她扬起头,泪水在眼睛里凝结了。
“为你去死。”她一字一字地说。
这四个字,她想过好久了。
那时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却已经无数次地想到过死。
对她来讲,与其说死是一种恐惧,不如说是一种诱惑。她无数次地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想象着自己的死或许能换取生时无法得到的爱,她想着想着,便会有泪水静静地淌下来。
真的,如果这一生一世真能遇上一个值得为之去死的人,那便不枉此生了!
这种想法,或曰一种“情结”,就这样深埋在她心里,竞支撑着她度过了那许多的艰难岁月,而今,她早已不再相信这个,“情结”却仍然间或地跳出来干扰她变得冷静的思维。
如今那个泥泞的雨夜,那堵高墙,那个令人心碎的初吻,都变得那么遥远而不可企及,如同上一世发生的事。假如讲给孩子或孩子的孩子听,他们会瞪大眼睛不知所云,以为是一个童话。
每天晚上,阿月西都如月光一般无声无息地飘来。
在那一段时光里,张恕常常恍然若梦。和玉儿那次完全不同,这次性爱的经历几乎没有什么肉欲的成分。阿月西是安静的,即使在高潮迭起的时候也总是一声不吭,好像真是达到了“静修”的高度,这使他似乎有了一种“性交崇高感”。
他想起妻子,每次做爱都是她主动要求的,可是她实际上宁愿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有一次她对他说:“只要是我主动,我就一点快感也体验不到。求求你,你也主动一次好不好?”他对于这种说法完全莫名其妙。可是后来他遇见了玉儿,他懂了。他忽然感到,一个文明人应当与一个自然人结婚,假使两个人都充满了后天的教化,便很难达到真正的爱的高潮,因为,教化有时便意味着障碍。
而与阿月西,他感到走得更远了。他不仅能得到快乐,还能得到一种神秘的、耐人寻味的体验。他屡屡被她缠绵的深灰色长发拉入一个深灰色的梦境之中。那个梦境充满了诱惑,有一轮明月高悬在深灰色的天空,那月亮残破,一点不规则,像一块金石一般多棱多角那是鸣沙山顶的月亮。月光下的鸣沙山一片静寂。那种静寂裹胁着他,似乎告诉了他生之艰难,死之必然。他便常常在这漆黑的夜里去体味死亡的美丽。
那一天阿月西解开前额上的带子,那一条明亮的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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