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郡主到淑妃》第74章


这日傍晚,我正倚着娃娃擎荷青花瓷枕,吃力地绣荷包上最后的一片叶子,日色渐暗,我随口叫度娘把三彩莲花灯点上,进来的却是茜儿,伊浅浅一笑,道:“娘娘忘了?度娘姐姐午错时出宫去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舒了个懒腰,天色灰蒙蒙的,潮湿中渗出黏腻,汗水欲流不流,在身上糊成一片,像裹了一层保鲜膜一样的难受。
“娘娘只顾着做针线,怎么也不吃口甜瓜,仔细中了暑,度娘姐姐回来要埋怨我的。”茜儿见一个时辰前伊为我端来的一碟子甜瓜纹丝未动,不由娇嗔。
甜瓜是随江南送鲜的船运进宫来的,我平素承宠最盛,内务府的人自然乐得先来孝敬我,茜儿将瓜削皮去籽,切成拇指般大小,果肉白中带黄,煞是可爱,刚端来时还飘散出一室清香,可我心里一时记挂着萧尧在外头风餐露宿,一时又念着不知此番萧贤可否为婵娟雪冤,一时又想起度娘去给萧贤当差可有危险,故而胃口全无。
我侧头一看,方才生龙活虎的甜瓜,此刻只是有气无力地躺在霁蓝描金碟子里,连香味都发了蔫儿,我歉然笑笑,对茜儿道:“白叫你费心了,只是度娘没回来,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一语未了,茜儿清脆的笑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伊指着窗外笑道:“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早知如此,娘娘才刚就该说‘求天上掉下个大金元宝’!”
我一面笑茜儿“想发财想疯了”,一面看见度娘擦着薄汗推门进来,伊的松绿撒花裤腿低低挽起,腿肚子上溅着几点泥浆。
茜儿笑吟吟道:“度娘姐姐可回来了,娘娘刚还念叨您呢,我去给您冲碗茶来。”说罢,也不待度娘答言,便一径端了甜瓜碟子出去了。
度娘向我施了一礼,跪在榻前的脚踏上,眸中激情四溢,声音却依然沉静,伊说道:“王爷请您今儿晚上去观礼呢!”
我不由大喜,问道:“抓住了?”
伊眼波流转,笑道:“没有,王爷说,要请君入瓮。”
我不知就里,问道:“怎么个入瓮法?”
伊粲然笑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待会儿娘娘去翠景溪,便有好戏看了。”
我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带着无限的憧憬与迷茫,去观赏萧贤这个老戏骨的保留剧目。
暗沉的深灰蓝的天空,不见一颗星子,灰扑扑地像蒙着一层尘土,我走进婵娟那座院落时,虽有昏黄的灯光自窗纸斜漏下来,却依旧不能抵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萧贤负手立于门前,遥遥地,我便从他朦胧的身影中,读出一种骨子里渗出来的疲倦。他也看见了我们,匆匆走过来,摇了摇手,示意我们不要出声,随后引我们进了正堂。一进正堂,我就被一只酒足饭饱的硕大麻袋震憾了,脚步一滞,呆立当场。麻袋里显然装着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手脚嘴巴,被封了个严严实实,因为从麻袋千疮百孔的缝隙中,依然可以听到歪歪扭扭的凄厉哀鸣。
婵娟的正堂因为“往来无白丁”,原本就装扮的十分富丽,一座地大物博的屋子被一架屏风隔成两间,屏风是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的“满床笏”,珠光宝气地屹立着,我潜踪蹑迹地走至屏风之后,轻软细薄的大红缎子有欲罢不能的透明,恰好可以看到对面朦胧的人影。
萧贤让了一只绒套绣墩给我,他俯过来,悄悄对我说了一句:“皇嫂无论听到什么,也千万不要出声!”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耳根上,灼得我一半的脸颊热烘烘的。说完,自己则在屏风之侧长身玉立,一只手闲闲的负在身后,保持着一种飘逸之态,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麻袋里的猎物显然有些疲惫,扭曲的哀鸣由一路高歌变为断断续续,终至于无声,便如将要断水的水龙头。
夜风初起,微凉钻入厅堂,寒浸浸地侵入每一寸身体发肤。晚膳几乎没吃,四围的静谧煽动起滚滚如潮的倦意,正当我闲极无聊,即将向庞大的睡意缴械时,只听脚步杂沓,一群人疾步而来。
眨眼工夫,便已踏进厅来,我忙伸长了脖子看,只听小厮一声惊呼,指着地下的麻袋叫道:“老……老爷,这是……小姐。”声音稚气未脱,显然还是个孩子。
“大惊小怪地作什么,知道是小姐,还不快解开!”一听这声音,我的五脏六腑一阵阵儿地群魔乱舞,来人正是萧贤的岳丈——吏部尚书崔哲熙。
我惊恐地看一眼萧贤,他却静如止水,单薄的瘦影只如烙在屏风上一般。
那小厮手忙脚乱地解开麻袋,大约是紧张的缘故,绳扣打了结,他蹲在地上吭哧半天也没让麻袋里的人拔开云雾见天日,里头的人却听到有人来救她,被压缩的哀嚎更加荡气回肠了。
、第七十章 怀金悼玉
崔哲熙扬手给了小厮一个清脆的耳光,骂道:“蠢才,阿顺若在,一百个麻袋也解开了!”我心中纳罕,崔哲熙也算朝廷重臣,他们身边的心腹,多为精明老练之徒,怎么也不会把一个青黄不接的孩子放在跟前使唤的。
到底崔大人还是自己解了麻袋,那里面的人立时便像破土而出的新笋,贪婪地呼吸着第一口新鲜空气。崔哲熙一甩手,又将堵住那人嘴的一条绢子样的东西抛在一边。
那人一开口便语出惊人妙语连珠,“都是那个贱人……都是那个贱人害得,她活着不叫我痛快,死了还要来祸害我,我非要掘了她家十八代祖坟!”这凶悍声音的主人还是个熟人,正是萧贤的妻子——崔妙沁。
崔大人沉声道:“妙沁!你好歹是个大家闺秀,莫要像个泼妇似的不顾礼仪……”
话音未落,崔妙沁便把她父亲的话无情腰斩,伊咯咯地干笑两声,道:“这就是父亲把我从鬼门关拖回来的安慰之辞?礼仪?哼!我的命都差点丢了!那个贱人阴魂不散,回头我定要请个法师来定住她,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头一凛,这个崔妙沁,还真是个骨灰级的冷面冷心肠,人们时常恨极了时,也不过道一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伊却升级为“你做了鬼我也不放过你”,想到这儿我不由暗暗纳闷,难道真是婵娟的鬼魂捉伊来的么?萧贤又在搞什么鬼?
崔大人沉重的喉音里带着严厉和薄怒,“妙沁!死者为大,说话不要这样刻薄!”
妙沁的胸腔里涌出的是浓浓的委屈与轻蔑,“父亲此时却又装起好人来了!你可知这几年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自从成亲那天起,萧贤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贴心的话,从来只有客客气气,还不如对屋里的下人亲切些,如今他封了亲王,更是视我如草芥了,我这几年如同守着木头一样的人过日子!父亲你自己妻妾成群,哪里知道我的苦楚!”
崔大人一向挺拔的腰背微微伛偻,进门时的中气十足也变成有气无力,他缓缓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不然,我也不会做下这助纣为虐的事!”
我有些微的吃惊,助纣为虐?崔大人难道翻然悔悟了?难道萧贤知道他翻然悔悟才要引他来至此地的么?
妙沁对他父亲的义正辞严却很不以为然,冷冷笑道:“你后悔帮我除掉那个贱人了——也是,自从我亲娘没了,何尝有人瞧得起我?广晟的母亲不过是妾室扶正,只因有这个儿子,你恨不得把他们母子捧到天上去,他自幼又长得惹人爱些,就连下人对我和他都是两样眼光。为了我,让你的手里沾上了血,你自然不甘心……”
崔大人的低呼道:“妙沁,收起你这些怨天尤人吧,你再不济,也做了二十年的崔家小姐,可是……可是,你的妹妹婵娟,却沦落风尘,成了青楼女子……”
我眼前发黑,耳朵嗡嗡直响,凭着一种听觉上的记忆,我又重新回味了一遍崔大人的话,结果依然有五级余震的效果,全身的血液齐刷刷冲上天灵盖,脑海中顿时交通拥堵,水泄不通……婵娟是崔妙沁的妹妹,几乎是一刹那间,我想起了“笑入胡姬酒肆中”,想起了那枚灿若星辰的玉佩,原来……崔大人竟是婵娟的生身父亲!我茅塞顿开,崔大人今夜种种令人不解的言行,也有了清晰的答案,那是以深深的倦意打底,上面敷着一层悔恨,而中坚情绪,却是“往事不堪回首”的痛楚。
妙沁的震惊并不比我小,伊的呼吸变得像砚台里没有磨透的墨,一骨碌轻,一骨碌重,伊的恐慌至极变为了难以遏制的歇斯底里,“不,不!这不是真是的,父亲您是被那贱人的鬼魂蛊惑了,待我明儿请个法师来……请个法师来……”伊的声音如拂晓薄薄的雾气遇见旭日初升,渐轻渐远,几乎变为蒙蒙的呓语。
为何伊一提到鬼便惊怒交加,那鬼魂……电光火石之间,种种猜测与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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