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第138章


“哪里会有这种事?哪里会是做着梦?”“大余他心上会不明白?他乐得装明白糊涂,得过且过就是了!谁还不是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地!”“这下子把个范宽湖害苦了!”“看见风势不对,来一套神话,就把他牺牲了!”这些刺耳锥心的话,一句一句重新在她心上再施酷刑。
她不觉对世事人情心灰已极,又害怕起来了。
小童在那里用小土块一粒一粒地向水池里面丢。他仿佛什么心事也干扰不到似的。她这一大堆忧郁当然不是完全此刻才有的,也当然只如闪电一样,一下子又一下子地在脑中亮过;虽说也不过半分钟一分钟的光景,却给了她不知几许痛苦。她很自然地不喜欢这人生,这环境了。但是看了眼前的小童,她便不自己地有点歉然。这些意念在他那里一定是一索即解的。她却深埋在自己心里,不那么大方,浩落地和他谈论,反倒不许他多嘴,拘禁得他只有坐在雨后的青草地上,自己向水池中抛土块玩。
她从小童身上仿佛看到了一种无形的气质,这气质令她很觉惭愧。很惭愧自己不该有这种入魔的想法。很惭愧同在一个学校受教育而自己的成就太差了。她便得到一种力量,禁止自己的思想再沉沦下去。
她应该再把谈话继续起来,她需要想一句话起个头儿。这念头一起,她便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她看了小童,心上的黑暗势力便逐渐退下去了。她在想句什么话来说?她想:“即使他又追根问底谈到这些事来,我索性就和他倾心谈一下,那一定可以救了我!天幸现在天是黑的,又下过了雨,没有人来。”
小童还没有等她开口,似乎已下了个决心要打破沉寂先对她谈话了。他拾起一块大一点土块,用力直掷过水塘投向对岸玫瑰花丛里去。那里花已过时了。干败的枝叶为这一块土打得刷刷一阵响。落叶使扫下一大片来落在水上。黑夜里又听得见丛枝下觅食游窜的田鼠惊得慌张乱跑,撞来撞去,弄得玫瑰丛里闹声久久不歇。
但是这花丛明春仍要开出新生的玫瑰的,所以那些已长成的枝条,已经很有一股韧劲的,便只颤动着抖去了它的枯枝,然后仍挺立在那里并未受伤。
小童是因为心上下了个决定,不觉一块土块投重了,直投过去,没想到正投中了他们两个人的心事。他们上次坐在那里谈话时,便是今年春天,那天还有范宽湖。范宽湖为蔺燕梅费了那么大的事折了一枝玫瑰,还掉到水里。那震动的心弦的折枝声,仿佛还刺在心上,而范家兄妹连带上忠厚的周体予却硬被校中同学排挤的存身不住,离开他们走了。
小童说:“蔺燕梅,我刚才想了半天,心上很为你难过……”
“小童,”她忽然感激,她说:“小童,你为什么为我难过?你别这样,小童。你平常不会难过的,你也让我难过起来了!”
“你不要谈我。”小童说:“我看出你难过来。日子不少了!你在变。”
“我是在变。”她说:“可是你不能变。你还要像平常一样,快快乐乐地。如果你怕我变,你就先不能变。前几天我还跟姐姐说过,就是你待我跟平时一样。小童,如果你也会难过起来,那我眼前就没有一件不变的东西了!我不能受!我不能活!”
“不只是这样。”小童说:“你既然这么说,我当然可以为你不变。不过你却似乎并不小心自己。你任你自己变。我刚才一直想我们从图书馆走到这儿来一路上谈的话。我们平常谈话都比这个快活。今天你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所以影响了这个空气。你是太容易生病的人了,你又不小心。所以让我往将来想想,你一生都不免是困难,所以我难过。”
“小童,”她说:“我是又碰上了点事情,我偶尔又听见了点流言。所以我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跟平常不一样。可是我一定努力不变。你先要快活起来。我今天是例外。以后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我要小心,不生病。”
“可是奇怪呀!”他说:“图书馆里听见了什么会叫你这样?”
“几句骂我的话,给范宽湖打抱不平的。小童,不是什么要紧的。我现在已经忘了那些话了。范宽湖也该有人不平。我已经快活了。我忽然觉得那些话都不要紧了。”
“我们都有嘴,你看,我们都会说话。现在我们在学校里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了。该负点责任了。你听了闲话先别难过。我替你想一套理论好不好?以后好应付这种事?”
“好。你说,小童。”她又忽然觉到周身血液都温暖了。她口气便有些激动:“我方才为了叫你安心,所以说得太不像真了。我其实为了那几句话很难过了一阵子。你说你的理论。我记住它们,叫它们以后保护我。”
小童说:“你看,大凡爱说闲话的人,用心的很少。他们也许惹了大乱子,而他们当初用意并不那么坏。我们可以说等到惹了祸,他们也是难过的。他们骂你。你听了要像骂别人一样,你要为别人难过,为他们难过,自己也难过。你要用慈悲不忍的心来可怜这些做事不经心的人,又来为自己坚定勇气。我们有责任改正这风气,扶助正义感,也改正自己的过失。因为过失是引导别人来谩骂的。这个话好不好?……我不是说好不好,我是说,能不能叫你心上平静些?”
“我心已经平静了。这些好话我记着,以后再用。小童,你再说些这种话给我听!我的心上好像有一个门。今天它大开了。我能够听进许多话。”
“可是你的口气不平静。我记得伍宝笙说过你好几次情感激动的样子。我觉得那个不好。比方第一次春季晚会时,你下了场,叫妈咪到后台去的那一回,后来唱玫瑰三愿的时候,和在西站出了事去呈贡,同这次回来的车上,你都太激动了。你现在又这么激动叫我感觉很沉重。我觉得我自己说话也不像平时了。你看,我们不是要像平时么?”
“小童,你说得好,可是不对。小童!”她说:“我要说现在正像平时,因为我现在快活,你能说我快活是不像平时么?你不快活么?”
“我也快活。蔺燕梅,我也快活!”
“这多好!小童,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喊我燕梅?他们都这么喊我。我听到你对我这么好的话,可是喊我蔺燕梅,仿佛不调和似的。”
“燕梅?”他有点窘了:“我喊不惯。”
“喏!不行!”
“小——童。”她鼓起小嘴,不高兴了:“你又忘了?”
“忘了什么?”
“你走过翠湖桥,现在是几步上去?”小童笑了,他说:“几步都行了。”“吃饭时候,端起碗来呢?记得不记得我专会管你?”“你坏极了!”“你学大人样儿了一点没有?”“你说都是什么事吧?你看,我都穿大褂儿啦!”“早上是不是一定都洗脸?”“好得多了!”
“这怎么讲?”
“因为,你摸摸看!瞧!这不是!我都有几根小胡子了。除非特别有事,我都洗脸,也刮刮胡子呢!真好玩极了!可惜你们不长,说不明白。”
“不说废话。”她笑了说:“现在,我叫你天天记着。从今天起喊我燕梅!看见我,开口一打招呼,就记得我的权威了。好不好?小童?”
“燕梅!”
“小童!”
“该我的班儿了。”他说:“不许再愁眉苦脸的了!”
“我不了,小童。”
“不许再硬了颈子钻牛犄角尖了!”
“怎么讲?我不懂。”
“他们都不叫我说这件事的。我觉得应该说。所以今天要说。”
“你说,小童。你不是才说过,咱们都是大人了吗?咱们自己应该有点主意了。你说,我听着。”
“我说了!”
“你说,说我怎么钻牛椅角尖儿?”
“你看,在江尾村我刚讲过一个人不能一时心窄就胡乱作事。可是一回到昆明,你就差点做了修女!若不是伍宝笙,史宣文加上你阿姨三个聪明人,真不知道今天怎样了,燕梅!这件事叫我常常觉得人的生性难改。这次真是你的大杰作!钻牛犄角儿!”
“不说了!小童!”她央求着说:“一谈到宗教咱们意见就远了。可是我知道你可以不用宗教帮忙。先不谈我,你总得承认世界上有些人需要宗教。我相信你不需要宗教,如果有天堂的话,你不信教也进得去。无论如何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小童,真是的。我的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过。今天我已经听得太多了。给我多想想,慢慢消化一下好不好?”
“不行,燕梅!你躲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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