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未冷》第59章


他充耳不闻,执壶将两只瓷盅斟满。这一次,楚先生没有拦他,反倒闲闲在他对面坐下,颇有兴致地问:“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他定睛看着杯中的酒面,“老宅里的毛笔有人用过,我来碰碰运气。不然她还能去什么地方。”
“说得也是。换了我,我也不知道这丫头要上哪儿。”楚先生眯起眼,拈起一颗青豆,“自打阿暮走后,上级单位收回他们原先住的地方,漱瑜就没家了。从那时起,访筝为了供养她,开始变卖家产,又从这里搬回S城照顾她……”
“是GS对不起她。”耿清泽不忍再听,目光黯淡,声音幽沉,“我知道她过不了自己那关,也知道自己让她很失望。但我是GS的人,GS是我家三代的心血,我可以给她一切,就是不能像她要求的那样,她到底明不明白。”
“那你还来找她做什么?”楚先生像是听了什么极不入耳的话,将脸一板,即刻恢复了乖张本色,“就当她是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死?
楚先生呷了酒,又嚼了一颗豆,目光扫过懵懵然的耿清泽,眯着眼,笑道:“死算什么?人生短短数十载,长也不过百年,终有一死。有人死了,是因为对尘世无可眷恋;有人吊着一口气,也不过是无法了却一份牵挂。
“傻孩子,都是傻孩子……”不知是否酒意渐重,他越笑越厉害,好像真有什么再可笑不过的事,笑声宏扬,别说是坐在屋里,怕是站在院里都能听得清楚,“你以为你给的一切就是对漱瑜的偿还么?你以为只要你一如既往地爱她,就可以在紧要关头头一个牺牲掉她么?漱瑜就更傻……访筝拖到今天,难道只是为了要替阿暮讨一个清白?她断了同你的关联,就是守住了自己不违背关家的立场么?”
他眼里的湿意已悄悄蔓至眼角的皱纹,“我活了整整一辈子才算明白,一味执着于无可企及的目标,早已丢了生存的乐趣,这样活着,同死了有什么两样,倒还不如死了干脆。”
“蝼蚁尚且贪生。”握着酒盅,耿清泽沉声道,“但凡还有一口气,这事就完不了。”
“那你可有得受了。”楚先生无不同情地瞥过他一眼,“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顾自斟了酒,“大概是三四年前了,关家有一对青玉碗打算出手。买家久居海外,自称慕名而来,见漱瑜是个姑娘家,瞧着不声不响的,又急等着钱用,便把价往死里压,低到中人都说不上一句话;漱瑜呢,也咬死了,一个子儿不肯让,就这么僵持了有个把月。后来有天,老胡家的跟我说,这丫头看着那一对劳什子坐了一夜。果然第二天,她问那人,是不是真想要,人家听她松口,象征性地加了一点。这一回,漱瑜没有再还价,而是当着人的面拿起一只碗,看了看,‘啪’地摔在地下——”
耿清泽的心倏然一紧,楚先生却轻描淡写地续道:“——她不再说一个字。最后,人家只好留下她要的钱,带着另一只碗走了。”他垂眸微笑,“现在你明白了吧——就漱瑜这个脾气,你想她妥协,恐怕比要她死还难。”
“没那么容易。”眼底通红的耿清泽霍然起身,眉目间全是清冷的坚决,“就算她死,我也不会放过她。”
话落,他抬腿便走,却被行动矫捷的楚先生拦在门前,好像耿清泽是今晚突如其来的一个大麻烦。他不耐地摇着头,口气里似厌烦似懊恼,“发发牢骚罢了,你还当真了。上了年纪的人不经吓,我可看不得你们谁有个好歹。”
耿清泽点过头,正准备告辞,楚先生又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你等着”,在书案旁找出一个塑料画筒交给他,“看在你陪我喝酒聊天的份上,这幅字送你,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却之不恭,耿清泽接过,想楚先生是个再随性不过的人,也就不作客套。不过,眼下他没有半分心情,自然也没有打算拆看的意思。
许是因着他的不赏脸而不悦,楚先生顿时沉了脸,“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情不愿地说:“天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
似乎也的确没有留下的必要。耿清泽知他个性乖僻,听他逐客也不多问,告辞后即刻抬腿跨出门。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挺直背影已隐于茫茫雨帘,既而消失不见。
楚先生叹了口气,转手推开里屋的门,“我拿你的字给了他,你们倒好,一个不拦,一个不看。”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我和他说的话,你都听见没有?”
“我到这儿不是来听这些的。”借着一室的幽暗,易漱瑜不动声色地拭掉眼泪,“奶奶快不行了,您收拾收拾,跟我去一趟吧。”
第55章 参商(3)
毕竟年事已高,又成天对着一个神智几乎完全错乱的病人,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心有余力不足的楚先生还是倒下了。易漱瑜无暇旁顾,不得不请蓉姨的先生送他回家。却在事后替他有些庆幸,真要让他亲眼见到祖母愈加不堪的病况,怕是更雪上加霜,之后的种种,让她一个人来面对就够了。
楚先生走后没多久,易访筝的病情又起了新的变化。突发的肺部感染导致各类器官器质性病变,别说是进食流质,就连插管喂饲都越来越困难,原本就瘦弱的躯体如今只剩了一把骨头。
钝刀割肉,生不如死。
收到三张病危通知的易漱瑜早已心如死灰,不再抱有任何指望,唯有坚韧如丝的神经还下意识地在脑海中紧紧绷住,一到晚上便不由自主地难以入睡,唯恐祖母在寂静黑暗里悄然没了声息。
其实,就算是白天她也睡不着,睁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一坐便是一整天。蓉姨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最后急到已顾不上忌讳,“眼看身子一天重似一天,还不晓得照顾好自己,万一老太太真的……里里外外那么多事还等着你拿主意。漱瑜小姐,你的命不是自己的,也要多为旁的人想想……”
蓉姨的话无不道理。可自私的她仿佛已将往昔的种种尽数忘却,自然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撑到现在。
过去是历史,将来是未知,唯有现在才是上天的赐予。
那些前尘往事,容不得她再思再忆;真相大白,十多年来的惟一目标突然不复存在,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何以维系;而当下,除了指望奇迹的发生,她还能做什么?
又是一整夜的目不交睫。纵是阖上眼,心也是醒着的。如同过去的几十个夜晚那样,易漱瑜枕着手臂趴在床边,守着床上的残破病体,守着一室的孤寂清冷,守着心底的一潭死水,只等着第一缕晨光照进窗口。
只身之外,只有那台冰冷的监护仪,在病房里幽幽闪着荧光。
忽然发顶一暖,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头上。易漱瑜微微一震,待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呼吸滞了一滞,心口一点一点开始发凉。思维空白了片刻,她突兀地笑了笑,轻声道:“您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易访筝的手无力地搁在她的头顶,指尖似有一颤。
“我知道,您要讲的我都知道。”她抚上那只手,“您舍不得把我留在这里,不放心我一个人,是不是?您一定是忘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再过几天,它就会来陪我……
“其实,我早就不想孤孤单单的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过要去追究那件事,甚至一点也想不到为什么会来到他身边,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不知道我是谁,更不在乎我是谁的女儿,哪怕我只是街上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也会全心全意对我好,和你们一样地好……所以我想跟他在一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过去,只有将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心安理得踏踏实实的……
“可是,当我看到那些资料,看到爸爸签下的文件,我……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抗拒不了那样的诱惑……”眼泪顺着眼角,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落,“我根本忘不了爸爸让我吃药时那种眼神,忘不了您抱住他伤心欲绝的样子,忘不了他遗书上对这个世界的灰心和绝望,更忘不了别人对他的嘲讽和诋毁……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还含冤抱屈,我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对自己说,不会是GS,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不是DA,不是TK,更不会是GS,我只是来确定事实,确定那些都不是GS做的……说了几千几万次,说得自己都信了……甚至在同薛建国见面的前一刻,我还在想,但愿是我想错了,一直都错了……”她摇摇头,泪水纷纷扬扬,“我不相信会是那样的结果,我不相信……但那些都是我亲手找出的真相,我又怎么能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可为什么偏偏会是他们……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这么为难,我知道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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