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第42章


上抄写课文。幸亏,那些人中间没有人跟我上来,宽畅的黑板,四周的寂静使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在那个冷风呼呼的寒夜里,课堂被拥挤的听众弄得热呼呼。我的声音在其中显得腼腆,难过,犹疑。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不够兴奋,把第一堂课讲得干巴巴,有些乏味,跟前来听课的人情绪不符。话又说回来,那应该就是我正常的水平。我是说乏味,我在朗诵课文——茨维塔雅娃那首诗时,差点打退堂鼓跑下去,或者从教室大门口溜掉!课堂上的人全都屏息静气——我那些前来捧场的朋友也都在——瞪视着我,仿佛在看我是否会当场晕倒。那地方有某种空气,在妨碍我高声、富于激情地念出“爱情”这一令人心颤的词,因而,我把这首诗念成了皇宫被攻破时,帝王妃子们都换了农民的衣裳从后宫出逃那种失魂落魄的狼狈相,而本来,它应该是宫殿里一场盛大的节日舞蹈。而且,我的普通话水准很差,我又不能够用地方土话来念。我只是勉强把第一课讲完,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天气很冷,暮色灰暗,并且是一连数日的阴天之后那种灰暗。城市上空笼罩了一层冷煤灰似的脏兮兮的阴云,街道像接近颓圯的烟囱,不时被滚滚寒流渗染得了无生机。时值傍晚,我所经过的巷子口到处都是鼓风机的声音,我现在已经又在回家的路上。小吃店里已忙着在下面条,蒸馒头。客人们冻得脖子往下紧缩,一个个往盛面的大碗里倒制作粗劣的辣酱。我永远记得那条长长的弄堂名字火车巷。过去,我曾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此地提到火车?因为附近的几个江南县城,都不通火车。似乎这里监狱或兵营一样的两堵墙,跟火车什么的并没有关系。它并不是火车站,恰恰相反,它是轮船站。它的一侧只是一家县城里历史悠久的织布厂,叫新华布厂。厂的附近有一排高大的西洋式建筑,此刻,它跟大街上寒流滚滚的冬天的暮晚很相般匹。它仿佛赋予了这座江南小县城以与众不同的魅力,就像在中国人云集的集市上,菜市场走来一名身披长长黑色衣袍的大牧师一样。他的出现给此地的芸芸众生,给当地空气注入一种清新的圣洁、威严和虔诚。以往这一带的街道里弄是我常来散步,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我内心的某种忧郁与之产生了呼应。我似乎觉得这条小巷子,这大教堂般的厂区建筑,高墙的铁丝网、弯曲成条陡直而优美弧线的墙壁全都可以很理解我,我愿意跟它们交流,谈心,像一对流亡在外的老友似的相互拍拍肩膀,一边倾听着高墙另一边的车间里蒸汽弥漫的梭子机声音、锅炉房和别的机器的隆隆声。
天色已经快要黑下来,弄堂里一个人没有,像矗立着碑石的墓园一样安静。弄堂的另一边,一个小小的蓝白色斑点向我这边远远地驶移过来。那是一辆脚踏车。一个女孩。我自己的脚踏车,则骑得歪歪倒倒,特别缓慢。因为我正想着心事。风迎面吹过来,女孩子的车子是顺风。就在我们俩擦肩而过一刹那,她的车子停了下来。她声音清脆,又有点怯生生的喊我的名字,同时以一种稳重,几乎有点茫然若失的前跨姿式,从她车子上走了下来。黑色棉皮鞋踏在石板弄地面上,“喀喀”有声。她的眼睛,略带忧郁了很长久的兴奋,在四下里最后一阵暮色中,既谨慎,又大胆地看着我——那种刚邂逅的惊喜和羞怯,只持续了一两秒钟……
她的眼睛,在她说话之前,也是有声音的——就是她那双从车座上踏下来亭亭玉立的冬皮鞋。整个人一副出水芙蓉似的少女模样,也像这皮鞋跟的声音一样饱满而响亮。
那眼睛是充满着善意的关切和晶莹的,略略带一点忧伤,很是沉静就好像在看我之前,已经很长远没有睁开来看人了——那是我已在课堂上熟悉了的深情和善解人意,而此刻,在朝我忸怩地询问着,微笑着——她喊我名字的声音,也不像是声音,而是一声少女轻微的叹息……
“许老师……”
“呀——是你?……”
我愣头愣脑,我的车刹住了——
犹豫了一秒钟。她又笑起来,这次,我看见了她那一排很贤淑很娇小的牙齿——要不是她及时称呼我一声,我会一头骑进墙里面去,或是撞到不远处的电杆,人和车都化成水泥的柱子。
她喊住了我的声音,上面说过,像叹息,又像我们周围的天底下狂风一拦无遗的原野,而且时间已经是午夜——她用的是一名女孩子只是在午夜时分才那样开口讲话的声音……
我说不来我为什么这样形容,但那最初的声音,留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那是一个思念过久者的声音。一个神思恍惚,爱情梦游者的声音。她从早到晚都在想同一件事。当这件事重新出现在面前时她脱口而出——灵魂比她的嗓音,比发声器官更早地到达呼唤的对象那里。
我们俩就这样僵持着,相对无言地袒露着心迹。仿佛,为了这样寂寞的相见、相处,俩人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我那副失魂落魄的傻样,我自己不知道。她则像一名大孩子般略略低垂下眼帘,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顺从的温情。
轮到我开口了——就像遇见了茨维塔雅娃那首音调铿锵的诗歌,那其中绝望而欢乐的字眼一样——我嗫嚅着,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
“你……到哪去?”
“我想家去一趟,宿舍里拿点东西。”
她用仿佛已经商量(跟谁?)过的,但又犹疑,心事重重的口吻回答我,那声音像是害怕做错事情的孩子。说完,眼睛低得更下。
“明天夜里有课的!”沉默了片刻,我说。
“嗯”。
第四部分前奏曲(6)
她不再发愁了,抬起齐颈短的黑发的那张脸,很懂事地微笑起来。我们那条巷子仿佛在银河系的边沿。她把松下来的围巾重新解开,在那对晶莹动人的脖子上系好。
“那我走了。”朝我说。
“明天见。”
链条罩壳一阵咣铛,整个人渐渐远去了,剩下我孤零零掉落在地面上,仿佛在一个千年深渊里。心里面则百感交集:惊奇、愉悦、温柔、不解、懊恼、狂喜……
她是我的。她只属于我!
这短短的相爱的瞬间——谁又说得出,它们在人一生中占据了多少漫长的岁月?有多少宇宙间的星象、天空中的云层为之停顿?多少万事万物的心跳和它们相融在一起。一切生命的律动中,哪一种可以和爱的律动相比较?
它是像人的心脏的另一种起搏功能。它那忽如其来、强有力的跳动,如此陌生、新鲜、神奇——像到站的火车头停在睡觉人的床前;像梦飞跃到了我们的体外。
这一天的经历,在我荒芜的心里,像一团火一样烧着了,在那暗蓝的冬夜里“滋滋”响着吸掉了不少我心里面和骨头里的寒气。犹如荒田里的一团野火,从此一天天地摧枯拉朽,四处蔓延开来。
我前面说了,我是一个做了父亲的男人,对于我来说,成年就意味着,结了一次婚,又离了一次婚。那之后的心情,对女性就变得十分淡漠。我不再懂得那异性撩人的柔情。女人究竟是怎样一种生命,怎样一种动物,我并不了解也没有再去渴望了解的心情和欲念。我这样一个懵懵懂懂的男子,却一头撞到一名比我更毫无准备却心如鹿跳的女孩子怀里,宛如晴天打来的霹雷,我们俩都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一方土地上。
她骑上脚踏车走掉以后,半晌,我才被冷风吹醒,耳边不再嗡嗡轰响她那半成年的轻声轻气的声音。我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前面巷子的围墙电线杆都看不清了。我一下子想起家里还有儿子等我回去。刚才的相遇仿佛是我突然睡着了一样。我抬头看天,那天有稀稀落落的晚星。城市上空,有一股渐渐来临的晴朗的气流。我就想,英子她此刻骑到那里啦?我有一种她家在乡下的感觉,应该就在不远处的城郊。我真傻,既不问她从哪里来,也不问她到哪里去。不过报名填写的表格上写了工作单位:“人民医院”。
我出了火车巷,正好要经过人民医院大门口,前门的门诊大楼处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停车场和旁边的急救中心。通常,那是城市里在天黑以后照明最多的建筑物。别地方的公共场所都已关门大吉,医院却仍是灯火通明的时候。我从那地方经过,发觉每一盏亮灯的窗口,都和英子闪闪烁烁的眼瞳相关联。陡然间整幢医院也变得年轻、柔美、迷人起来。我又想起她长得很好看的牙齿,脸上有一种第一次跟男人说话的神气。这样端庄又怯生生、幸福的神气,又转换成了医院附近一阵阵扑面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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