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第13章


“贝勒爷……”小福晋终于隔着盖头开口唤他,声音颤抖。
“阿姐,你今天走进这贝勒府,是清清白白的,将来走出这贝勒府,也是清清白白的。只盼我不耽误你,将来再找个好人家。”
他说完便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
“贝勒爷!”小福晋一把摘下了盖头,在身后唤他。
他在门口立了片刻,到底没有回头,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夏天的雨,电闪雷鸣,尽管骇人,却总是酣畅淋漓。而秋雨绵绵不尽,冷冷清清,烟雨中的帝京,竟是这般灰暗萧索。
几十号人,百来口箱子,就这样上了船。他们将沿着运河一路南行,尽头便是苏南。
他十一岁跟随尚锦兰上京,如今已过去了整七年。魂牵梦萦多少次的故土,未曾想过有一天终于能回去了,竟是如此一番狼狈模样,连自己都不免觉得可笑。
相熟的座儿们送了些衣裳头面给他,说将来还要去苏州听他唱戏。除了晋容的那对流苏蝴蝶,这还是他头一回收座儿的礼,兴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大家聚在戏园子里,一起做了这么些繁华好梦,到了是该醒来的时候了。好聚好散,也是遂了人家的愿。
他登上摇摇晃晃的甲板,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雨中的城池。那些青灰色的屋顶,在雨幕中默然沉寂,不知见过了多少物是人非,世事流转。
“师哥,快进来吧!外头雨大。”宣儿招手唤他。
他决绝地转过身去,从此再没有回头。
船在河上行了半月。刚上岸的那几天,脚下怎么也走不惯,总像是还踩在摇晃的甲板上。
福晋出手着实大方,给他置了套三进的院子,戏园子也买在顶好的地段,每天客人往来如织,冯班主乐得合不拢嘴。
“这福晋……没准儿是个好人呢。”宣儿道。
寂川摇头。“她当然盼着我在这儿住舒坦了,一辈子不回京城去。”连京城两个字也念不得,就像针尖儿似的,扎得人一阵刺痛。那些缱绻时光,那个温柔如玉的人,便又一股脑地又涌上心头。
宣儿见师哥发呆,知道他又想起伤心事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叹口气,独自走开。
他们安放行李的时候,才看到那口红漆描金的妆奁。
“这是谁送的?我怎么不记得了?”宣儿觉得好生奇怪,只听过坐船丢箱子的,怎么平白无故的,还能多出一口箱子来。
楚瑜翻了他的小账本,也没有找到记载。
“连赠礼的人都不知道,我们一时粗心,倒可惜人家一番心思了。”寂川有些内疚。
他蹲下身子,一格格地打开妆奁,里头是一整套点翠头面,做工精细,溢彩流光。却独独缺了一对流苏蝴蝶。
寂川愣了半晌,关了妆奁,站起身来。
“表哥,你往账目上添一笔。爱新觉罗·晋容,送一套点翠头面。”
深秋,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战争开始了。
外头再如何兵荒马乱,戏园子里还是一样的热闹。国家兴亡,到底离得太远,不如台上那一出出婉转动人的故事来得真切。
到冬末,一夜之间,城里便挂满了青色的旗帜。
“师哥,表哥,”宣儿一大早就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皇上退位,大清亡了!”
他正在院子里练戏,在一个亮相上停了半炷香的功夫,一时缓不过神。
“但,但我听人说,皇上还住在紫禁城里,皇族也还照旧是皇族,还跟从前一样。”
不,不一样了。
他清醒了半世,偏偏糊涂在这一件事上。他从来知道富贵如幻梦,不能久长,却又生生将晋郎推回那一场幻梦里,自诩是为了晋郎锦绣前程。
他何曾能料到,这横亘了几百年的大清王朝,竟也有破亡的一天。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忽然都变得荒唐可笑,枉费了这一番相思疾苦。
他抖开水袖,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的是春光明媚,却字字啼血。
寒冬未尽,院中桃树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在风中兀自摇曳。
穿着西式制服的军人进驻北京,也带来了阿玛的死讯。说他固守前线,死得英勇,虽是敌人也叫人敬佩。
晋恂在牡丹楼豪饮一宿,不省人事。海秋虽未曾见过郡王,仍然悲伤不已,加上外界的种种变数,心中惶恐,在家啼哭不止。
他安顿好晋恂和海秋,到郡王府正是清晨。王府上下挂满了白布,映着皑皑白雪。进到府中,四处都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他望着满园凄清的雪,很多从未想起过的小事涌上心头。从小,父亲便常常驻军在外,每次回来都带些小玩意儿给他们,画着老虎的小葫芦,七层透雕的象牙小球,每人都有一个,谁也不曾遗落。
父亲总说,晋容,你要好好念书,将来去留洋,看看洋人到底念了些什么书,才造出这样威风的火炮来。
他一颗眼泪也没有流,因为他实在无法设想这会是真的。一定是消息错了。小厮随时都会推开那扇朱红的院门,父亲就在门外,翻身下马,大氅翻飞在身后。
“贝勒爷,福晋醒了。”侍从来唤,他这才从回忆中猛然惊醒,匆匆起身。
母亲像平常一样,早膳之前要先抽一管芙蓉膏。她脸上没有半分悲伤,缓缓吹出一口烟,语气竟有几分欣然:“幸好你阿玛是在皇上退位前走的。他若知道自己戎马半世,到头来江山却叫人夺了去,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晋容一愣,眼泪才头一回盈满了眼眶。是啊,于军人而言,为国捐躯,总好过亡国之辱。
“我倒是想就这么随他去了,不问后事。可你虽然已经成人,到底还是叫人放心不下。我便再苟活几年,再看看你吧。”母亲躺在烟榻上,像说着最寻常的事情那样,冷冷地说着生死。
“额娘说的是什么话,”晋容垂下头,“您是一定要长命百岁的。”
“晋容啊,”母亲缓缓撑起身子来,肃穆地看向他,“从今往后,你就是咱们王府上下的一家之主了。无论国家前途如何,你要行得正,坐得端,断不能有辱你阿玛的名声。”
那个男人。那个严厉而又和蔼,一生戎马,如闪电一般疾驰在沙场,大氅翻飞的男人,也是将年幼的他扛在肩上,满面笑容,在香山赏枫的男人。
晋容跪了下来。“儿明白。”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满城青色的旗。
明晃晃的剪子捏在手里,咔嚓一声,留了二百六十八年的辫子落了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原本是停在这里的,但是写到这里发现还能再接着写下去……
停更几天,慢慢往后写。
卷二:海上花
第12章 海港
码头弥漫着汗水和海的腥味,人流熙熙攘攘,往来如织。
晋容刚走下码头就看到海秋在人群中冲他招手,一身浅紫的刺绣旗袍,配月白短褂,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一朵粉白珠花别在蓬松的发髻上。
他笑着走过去。海秋已经雇好了工人,由他指了方向,起身到船上去替他搬行李。
“先生一路辛苦了,”海秋娴熟地挽住他的胳膊,“我就住在外滩的花园饭店,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我再邀几个朋友替你接风洗尘。”
他拍了拍海秋的手背。“夫人考虑得这样周到,我都不好意思先问你讨几个生煎吃了。”
海秋剜他一眼。“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想吃生煎还不容易么,叫佣人去买便是,又不耽误你休整。给别人听去,还以为我是如何亏待你了。”
两个人谈笑着,各自坐上了黄包车。车夫见他们难舍难分的模样,明白是小夫妻小别重逢,多的是贴心的话要说,两辆车也走得格外近些,好让他们说个痛快。
“大哥身体还好吗?”海秋问。
“忙得很,一刻都闲不下来。先是当了铁路公司的股东,又折腾着要办什么学校,说要推行西方的高等教育,狂妄得很。”
海秋掩着嘴笑起来。“往后大哥当了校董,咱们可得把嘴缝紧些。一不小心把他吃喝嫖赌的故事泄漏出来,还得惹学生的笑话呢。”
“可不是么。”
海秋的目光忽然垂下去,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额娘走的时候……留了什么话么?”
“说你嫁到我们家,没过上半天好日子,要我好好待你。”晋容答道。
海秋摇摇头。“我倒没受什么苦,可怜她老人家,亡夫又亡国,谈何容易。”
晋容见她神情低落,转开话头:“她还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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