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之梨花落》第39章


柳秋色看在眼里,并不是全然没有感动。总之自己是拿这个人没有办法,要杀杀不下手,要离离不开身,两相为难,柳秋色既然当初已经刺了那一剑下去,他是个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的人,一剑下去,萧珩侥幸不死,柳秋色也没意思自寻苦恼了,管他正道邪道,就这样下去罢。
不管怎样,只要随了这个人,都好。
但是柳秋色脑袋很清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半年前刺在自己胸口,刺在萧珩胸口的那一剑,就是身不由己。
而只有从宫里出来的人知道,宫廷是远远比江湖更加险恶的战场。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诗礼簪缨,黄袍紫蟒,乍看之下纷纷腾腾、光芒万丈,万民景仰,好不热闹,可是只有在这一片锦绣富贵里打滚过的人才知道,锦衣是穿了脱不下的锦衣,玉食是可能藏有剧毒的危险,荣华是今日过了明日没有的无常,富贵是转眼间一拍两散的云烟;诗礼簪缨之族,树大招风,一个行止不端,谏官参上一本两本,朝臣落井下石、扇风点火,一个家系庞大的权贵,转眼间可以落到家破人亡,男盗女娼;黄袍紫蟒,那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天隽国出师不利,战败西陵,整个皇族惨遭屠灭,孤子落为敌国权贵的玩物,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萧珩出身宫廷不是他的错,但是生在宫廷里,就有比江湖上更多的身不由己。
想到这节,柳秋色刹时间心灰意冷,又见梅若兰揪出了偷听两人谈话的玄仙教众,更觉得萧珩说不准只是奉命行事,逢场作戏。
梅若兰本要杀了那玄仙教教众,被他阻止了。梅若兰听他声音抬起头,笑得可灿烂着:「小柳二,你不会想要萧大教主听见我唆使你把他给毒死吧?就算你想,我也不敢,谁想跟萧大教主那鬼气森森的家伙对上那么一掌两掌?」
「放了他,梅若兰。」
这玄仙教众是奉命行事,柳秋色如何不知?但前几刻钟的他会觉得这是暗中保护,现在的他却会觉得这是暗中监视了。
萧珩对他有哪一点不放心?他什么都给了萧珩,萧珩还不放心他什么?
怕他逃?
怕他一逃,太后就抓不到秋如意?
柳秋色心思本来缜密,自保的反射神经又相当够强。这种心思一起,牛角尖当然越钻越细,钻进了死胡同里。
而且钻得言之有理,钻得头头是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阴谋论,对于曾经在宫里生活的人,都是可能付诸于实行的现实。
但武林中人,义字为天,对于柳二公子,那更是铁打不变的真理。今日天下人可负我,而我不可稍有负天下人;今日萧珩对他无情,他却不可对萧珩无义。
冠冕堂皇的逻辑绕得圈圈转转,头晕脑胀,总之不告而别这种事是不做的,但也受够了待在玄仙教总坛,等着看萧珩是一个人回来呢,还是太后的兵先到。
所以柳秋色两相权衡,利弊衡量,终于离开了玄仙教天微堂众,只告诉薇子其说他约萧珩会面,九月初八,戌时三刻,南江五里亭,不见不散。
他要看看萧珩敢不敢来。
他要看看来的人是萧珩,还是太后的人。
他要看看萧珩,敢不敢喝他给他斟的酒。
他要看看萧珩信不信他的心,却忘记了相信萧珩对他的心。
时间已经超过了戌时三刻。
桌上温热过的酒都凉了,连带着坐在亭中的柳秋色,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像是化成了雕像,他没有动,没有眨眼,甚至于几乎听不见呼吸的吐息。
迂曲的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仿佛能听见远方蜡烛一根接着一根熄灭的声响。
万籁俱寂。
时间,渐渐的来到了子时。
萧珩,看来是不会来的了。
柳秋色心中明白,没道理迟到这么久。
萧珩听了属下的报告,认定他要下毒杀他,心寒无已,说不来那也是情有可原。
问题是,那个属下根本没有听见他怎么回答梅若兰,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答应梅若兰的提议,萧珩却连见他一面、听他解释都不肯?
遥远的南江对岸,传来寺庙的钟声,惊起寒鸦啪啪啪扑翅飞起,震落一地枯叶。
水泽里传来不知什么鸟类的咕咕声。
时间过了子时。
柳秋色秀丽的长眉忽然一动,敏感地听见了什么的响声。
是萧珩来了?
冰冷的眼眸里猛然一亮,但又转瞬暗了下去,沉成雪般的色彩。
不。不是萧珩。
那是什么?
敏锐的耳朵辨明着接近的声音。
金属碰撞。
好啊,是盔甲。
萧珩没来,倒等来了太后的人。
柳秋色神色一狠,右手按上了冰凉的剑柄。
但是他错了。
从迂曲的小道上走来的人,穿着一身淡金色绣上黄色鱼纹牡丹的单衣,腰间没有悬剑,却是悬着一对琥珀鸳鸯佩。
他的长袍几乎不沾地,在夜晚的凉风里轻轻的飘起来,身法不如萧珩那样子如鬼似魅,却也有他的独到之处,几个闪动,就到了五里亭之外。
几尺外的江水,滔滔不绝,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些许惨恻。
柳秋色坐得四平八稳,举手斟酒,琥珀般的酒液落成一条弧线,注入他放在桌上的两个白瓷三鼎杯。
「燕王爷。」
柳秋色声音清清淡淡,融化在寒凉的风里。
他不躲不闪,无比冷静的看着一步一步接近的燕王,心跟手里的酒一样,都冷了。
「南江五里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怎好屈尊王爷大驾?」
口中说得四平八稳,秀丽的眉眼却是一片灰冷。
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戌时三刻,不见不散。
等了这么久,人是来了,只是来的人,不是萧珩。
「柳二公子王室血脉,千金贵体,又怎好在这个地方耽上个三更半夜?」
燕王皮笑肉不笑,口中说话,皮里阳秋,一句话说完,人已进到了亭内。
「本王知道你等的人不是本王,是玄仙教主;本王也知道你这酒呢,不是给本王备下的,而是给玄仙教主备的。」
说到这里,手一伸拿走了桌上离柳秋色较远的一杯酒,仰头喝下,也不管那酒里有毒没有。
柳秋色看了表面上还是冷冰冰一副高傲脸孔,心却一片空洞洞的冰冷。
连燕王……连这个他最憎恨最厌恶的人都知道他没可能在酒里下毒,真的阴了萧珩的性命,萧珩却为何看不透想不开,到得子时,仍是音讯全无?
本来也有想过萧珩可能不来赴约,但没有想过,萧珩真的不来,自己的心里却会那么凉,那么痛。
「王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等谁?」
「手下虽然办事不力,打不进玄仙教的天微堂里,但毕竟做个周边的小打杂,还是得心应手。我的探子报告给我,他听天微堂众讨论,你约了玄仙教主,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戌时三刻,不见不散……嘿嘿,嘿嘿。」
声音里大有嘲弄讽刺,火上浇油的意味,就是在人伤口上洒盐。
柳秋色偏开了眼神,不想让燕王看清自己眼里的思绪。
「既然我约的是玄仙教主,王爷又何必来凑这个热闹?」
「玄仙教主不来,难道让你等一个晚上?玄仙教主舍得,本王舍不得。」
每一句话,都语带机锋,一字一句,狠狠的扎在柳秋色心口上。
「所以,本王亲自来这里,邀请柳二公子回燕王府一叙。」
「哼,进了燕王府,还出得来么?」
柳秋色冷冷讥嘲。
若是太后围了奉剑门,燕王就不能再拿奉剑门开刀,也就不构成对柳秋色的威胁。而柳秋色反正早就置生死于度外,再加上萧珩这一个失约,心灰意懒,万念俱灰,什么也不怕了,硬碰硬碰个玉石俱焚,那才是得其所哉。
死后有灵,也好看看萧珩那负心薄幸的魔头愿不愿意在他血里洒上几滴眼泪。
「柳二公子只要一切讲理,愿意听从本王的吩咐,那自然是出得来的。」
燕王慢悠悠地说道。
「但本王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柳二公子不听从本王的吩咐,那后果就请柳二公子多多担待了。」
「哼,你当我柳秋色怕你来着?」
柳秋色眉一竖,指一弹,长剑刷然出鞘,牢牢握在手中。
强悍的内力鼓胀起紫色袍袖,三尺青锋冷冷闪现凌厉的光芒。
不管了。
就算今天要死在这里。
想到这里,反而有种痛快的感觉。
又有种苍凉的悲怆。
萧珩会不会愿意为他掉一滴眼泪?
萧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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