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第133章


“可是,可是现在哪儿有时间去做埋伏?”
段烨霖拍了拍乔松的肩膀:“确实没时间了,所以你带人去迷惑他们,我带炸药下去。”
乔松一听就急了:“不行!司令!让我下去吧!”
段烨霖一眼就看出乔松遮掩的伤痛:“只能是我去!你的腿根本爬不下去!”
那厚厚的军裤下面,乔松的腿已经血肉模糊,都有些化脓了。
“那…那…”乔松哑巴了,他没脸说出让别的士兵代替段烨霖送死的话,也知道段烨霖绝不会拿别人的性命去儿戏。他只能捏紧双拳,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
段烨霖大力地拍乔松的背,让他抬起头、挺起胸来:“ 不许这样!在战场上要有军人的样子!可以死,但是绝不能弯腰!”呵斥完以后,他又笑了一下:“别那么沮丧,为国捐躯是件该高兴的事儿。”
枪林弹雨又开始铺天盖地地织网,段烨霖躲在战壕里把炸药包都背在身上,段战舟走过来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说:“我是不是应该哭两声表示对你的不舍?”
段烨霖正在那里咬着死结:“得了吧,省点力气多杀两个鬼子,有命给我收尸再哭吧。”
段战舟干笑了两下,生死之际开点小玩笑,总比苦大仇深地告别好。
关于这点,他们之间还是很有默契的。
“几年前你从贺州赶走了黑宫浪速,现在他又卷土重来,要是他知道把你逼到这个份儿上,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子。”
黑宫浪速是日军的将军,当年盘踞贺州与段烨霖正面厮杀过。
“是不是他在我眼里都只是日本鬼子,没什么区别。其实说私心,也不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战舟,日本人连着一个多月的炸弹和子弹扫射攻击,最近几天已经看出短缺了。特别是今天,连个手雷都打不出来了,一个个扛着刺刀拼。我敢打赌,黑宫浪速一定是弹尽粮绝了,所以才用这种人海战术。这一击若是能重创他们,说不定你还能找着机会带着剩下的兄弟走。”
段战舟嗤之以鼻:“走什么走?你还指望让我回去给老段家传宗接代吗?”
段烨霖捶了一下段战舟的胸口,两个人都扯着嘴角笑。
整理完毕,可以出发了,段战舟从后面突然拦过段烨霖的肩头,用力抱了一下他:“…不管活着或是死了,咱们都是兄弟。”
他从兜里摸出来一根雪茄,塞在段烨霖的裤子口袋里,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一根烟了,一直没舍得抽,留到了现在:“临了发现没啥送的,给你了。之前你一直找我要烟,我还舍不得给你,现在想再多给你几根也没了。”
血浓于水,血缘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带给人力量,也带给人感动。
段烨霖握了握他的手腕,很用力,都留下了痕迹:“好弟弟,我先走了。”
随后,在一队突击兵的掩护下,日军往城门靠近,一个身绑绷带,背抗炸药的身躯,侧迎枪林弹雨,像一只箭一样,冲向那个炸毁了一半的井道出口。
十点零五毫米的机枪子弹,慌乱而强有力地扫射,子弹发红发烫,仅仅一瞬间,就从腰的一侧擦过去,它一旦碰到血肉,便张开嘴撕咬,所到之处,糜烂血浆。
所以段烨霖几乎是跌落进井道的,背部重重砸在地上,疼得大脑一下就麻痹了。
“咳咳!操……嘶…”
他很艰难地坐直身体,然后用有力的手臂,将连着引线的炸药一包一包地往井道深处丢,从最远到身边,最后一包放在了自己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摸了摸自己的腰,一手的血,新鲜得劲儿着呢。唉,真他娘的,这破仗打得连命也得赔进去了。
仔细听着井道上方传来的响声,那是日军上当了,在一步步靠近的声音。他们越是走近,头顶的黄土就更剧烈得往下掉,落在段烨霖的伤口里。
他父亲死的时候留过一句话,说中华生生不息,是打不倒的。
他也认为是这样。你看现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可是等到把敌人赶出去以后,这里会开满鲜花,走过河流,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是战场,曾经那么可怕。
所以他不会后悔,英勇而来,英勇而去,无须留名功德榜。
只是有那么个人,他总会希望能被记住名字。
他是………
把手伸进裤子兜里,拿最后一只雪茄来抽,在摸打火机的时候,摸到了另一个东西。
是许杭还给他的那个芍药香囊。
真是要命,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陪着自己去黄泉的陪葬品竟然会是这个东西,段烨霖忍不住笑出了声,扯得伤口很疼。
想了想,段烨霖把烟点上,好好抽了一番,最后一支烟了,味道果然好到极点,几口下去胸口就觉得微微发烫,半条命都回来了。
井道里的臭气、烟土气、炸药味都与这浓郁的烟味混合,让人几乎嗅觉失灵。
拿起了那个香囊,死亡之前,他还想再重温一下绮园初见的香气。他拍了拍香囊表面沾的土,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香囊置于鼻下,轻轻一嗅,段烨霖皱紧了眉头。
那不是芍药的香气,而像是一味中药,香气浓郁,味甘、辛、微苦。
这气味他并不陌生,甚至绝大多数人都能分辨出它的味道,随处可见,唯一的不同是它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段烨霖伸手去解开香囊,因为动作太急,里头的东西一下子漏出来,掉了一地。
他倒抽了一口气,用手用力地抓了一把,在掌心揉搓着,黑暗的井道里,他的眸子亮晶晶的,还带着点氤氲水汽。
香囊里的,不是芍药,而是——当归。
何药能医肠九回,却簪征帽解戎衣。当归当归何不归?
古来从军的人在离家的时候,妻子会在丈夫的怀里塞一小把当归,意思是告诉他,该回来的时候要记得回来,永远要记得有个人在等你。
临行前,他问许杭,还有没有话要对自己说,许杭给了他这个香囊。
他在告诉自己,活着回去。
他的眼前一下子就不是井道里的模样,而是回忆从脑海里跑出来,逆着时光往回跑,他追着看,就这么一直追到当时的金燕堂门前,许杭张着嘴,欲说还休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个时候,他不是什么话都没说,他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很小声、很细微地说了一句话的。
“与子…成说。”
只是太远了,段烨霖没听到也看不清。何况再动听的表白,说给上战场的人听,总是很残酷的。
一把当归藏心事,不求君知求护佑。
段烨霖甚至都不敢想,那是怎么样的一副场景。一豆残灯之下,许杭是怎么细细拆开香囊,倒出芍药,用碾刀将当归劈薄,小心翼翼地装进去。
他的眼神是温和亦或是认真?他的十指是灵活亦或是小心?
他……他……他真是个要命的家伙。
不见光亮的井底,一个戎马半生的司令,手握着一把当归,低声哑笑,笑得像哭声一般,但又不是痛彻心扉的那种,而是得偿所愿却无可奈何的喟叹。
“哈哈……呵……哈哈哈…许少棠啊许少棠,我段烨霖算是没白喜欢你一次。”
他笑够了,后脑往井壁上一靠,烟色之中,他的眼眶热辣翻滚,叼着烟的嘴角却是往上挂着的。
耳边是千军万马哒哒马蹄奔来的暗号,他的身上有黄土窸窣落下掩埋,他安稳坐着,手里摩挲一把当归。
粉身碎骨浑不怕,因为他留得粉墨在人间。
这个时候,他的眼前没有这些鲜血狼烟,只有绮园里那个翻舞着水袖,点翠缠头,云步留香一个圆场,顾盼神飞之间惊艳亮相的那个少年。
那曲越剧是怎么唱来着的?
梁兄啊,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可英台面红耳赤口难开,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
真好听。
段烨霖的喉咙里哼哼着调子,当然是沙哑难听,他眯上了眼睛,随后红色的烟头几乎快烧到了头,从他的嘴边掉落,滚了滚,凑近了爆炸的引线。
地面之上,乔松怒吼着用机枪扫射,日军如浪潮一样一批一批冲上来,终于大部队都被引入了陷阱之中。
现在是日头最毒的时候,烈日凌空,人的嗓子就像一片沙漠,多少水灌下去,都从毛孔里逃出去。
乔松刚刚站直身体,眼前一阵发黑,用枪撑着才勉强站住了。
随后,整个大地像发怒一般剧烈摇晃起来,一股抹杀万物的气波从地底下源源不断涌上来,冲破了大地的外壳,直冲云霄,将地面上的所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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