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第22章


敏之“唔”了声,她居然还这样说:“大概叫你给吓的。”
“哈哈哈……”招娣骇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泪珠子簌簌落,掉在波斯红地毯上,眨眼就不见了。
“是,怎么不是,能不叫我给吓得躲起来!如果有一天,一个女人抱一个孩子找上门,要求干吗干吗的,换做是我,也会吓得躲起来……敏之你说是不是?”
敏之居然还应了声:“是。”
招娣居然还问:“那你怎么不躲起来,你这个大老婆不是最应该哭闹的吗……”
“……”
“敏之你是不是刚睡醒?”招娣这样问,一丝笑挂在嘴边。
“是。”敏之答。
“我就知道,敏之你就是这点可爱,一睡起来反应就迟钝。”
———多么熟悉的话语,刹那间仿佛回到少年时候,学生宿舍楼下一棵两层楼高的白玉兰,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敏之,你就是这点可爱,哪来的饭炒蛋,光饭粒就叫你数不清啦,哈哈哈……
她“嗳”了声道:“你好。”
穿着白衬衫,黑粗布裤的少女,看得出来家境不是很好,一双布鞋都磨得泛白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大眼睛黑溜溜地转,特神气。睁得那么大,像个好奇的孩子……
再也回不过去了,命运插手得怎的这么急,她还来不及,全部都要还回去。
这一刹,敏之和招娣,面对面坐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彼此站在对立面,她和她的少年时代,那些记忆,那些记忆,不如没有,不如没有!
敏之哽了哽,轻轻道:“招娣。”
像以前一样,她看见老师走过来,忙扯扯正在课桌底下看金庸的招娣,她的衣角,轻轻道,招娣,招娣。
招娣使劲抹眼泪,一声一声抽气,哆哆嗦嗦道:“你这女人,怎么这样软弱,不是,不是应该对牢我脸给我一巴掌吗,那才叫大老婆……敏之你怎么做人家太太的……”
敏之居然笑了,温柔道:“好。”
隔着玻璃桌台,她伸手过去,轻轻按招娣的头,“哭成这样,都丑得不能见人了。”
刹那间,她只记得她的好,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交好友,在她最无助最落魄的时候,她给她一张床睡,翻箱倒柜地,找那阿斯匹林。
招娣静了静,拨开敏之的手,又哭又笑道:“给你送孩子来了。”
孩子?
敏之瞄一眼,那婴儿咬着抱枕不放,整张脸皱在一起,要多丑有多丑。
“丑成这样,像你吧。”
居然这样说,敏之那口吻,叫招娣伸手过去,扑哧道:“你讨打。”就往敏之肩头拍了拍。
这一刻,她与她浑然忘了某一个男人带给她们的至大至深至重的伤害。
也许,在这一刻,苏子亚就算活着,在她与她心中,这一刻也死了。
第9章(1)
子亚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钟。
天上的星光还未曾黯淡,黑蓝色的夜幕像一块温柔巨大的天鹅绒覆盖下来。男人双手扶着核桃木方向盘,深深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球,眼睛里藏着一些东西。
苏宅黑黝黝地矗立着,在黑暗中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兽。
他从昨夜起到现在,都在公司待了四十几个小时,待了又待,直到不能再待为止。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子亚握着耐克笔,他指节惨白。
他巨震。
子亚,他完完全全忘了,他最爱的人,是苏子瑶……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一瞬间太阳穴突突跳,左胸剧痛,有什么,好像要出来了。他抱着头颅,把脸埋在臂弯里,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陈秘书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大老板这样,所有会议所有饭局所有什么什么的通通取消,一个人关在办公室。她凑近去,听到木质门扉里,隐隐传来录音磁带的沙沙声,少女莺声呖呖的嗓音———
我可以锁住我的笔
却锁不住爱和忧伤
为什么
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
———
———卡嚓!一阵呼啦啦,好像是磁带被人扯掉的声音,内线抖然铃铃铃响起,陈秘书骇了一跳,一阵桌椅磕碰,她捞起话筒:“老总!”
似是男人在努力平复气息,他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去,买点感冒药,要有安眠效果的。”
真的睡着了,一觉起来,所有不愉快会叫他通通睡忘掉。
但,怎么可能忘得掉?子瑶的声音,就是魔咒,一直响在他耳畔。
他耳畔嗡嗡响,男人望着黑黝黝的房子,望了又望,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敏之在黑暗中静默,坐成一座雕塑。
大门响了响,电动卷帘门丝丝作响,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凌晨寂静时分,一丝一毫都不能隐瞒。
在黑暗中,玄关处,男人站在那里,手扶着衣帽架,钥匙丁当响。
敏之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走动的声音,摸索着开关,啪,灯光大作,水晶吊灯灯光挥洒下来,有好一会儿,敏之睁不开眼睛。
子亚“咦”了声,眼角余光瞄见一截皂白裙裾。
敏之坐在沙发那儿,一动不动,一丝声息也没有。玻璃桌台上,用纸镇压着一张纸。
“敏敏?”除去子瑶,他最害怕见到的人,就是敏敏。
子亚怔了怔,就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
她背对着他。
她回过头来。
脸上的表情,叫他惊退三尺。
趔趄着,子亚握着光亮的钢化扶手,眼睛瞪她。
她的表情,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是什么,从来不知道敏敏面无表情的时候,叫他惊骇到极点。
什么叫“哀大莫过于心死”,这就是。
什么叫“心如死灰”,这也是。
男人缓缓走上前,衣角袖裾窸窣响,是她在昏迷中听到的细微声息,他抱她头颅,非常非常温柔,“敏敏,你受委屈了。”
那此刻有多少温柔,现在就加倍地还回来,加倍地痛苦!
敏之的脸上闪过一丝暖意,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又掉过头,留给子亚一个倔强的背影。
以那样的姿态,头颅微微仰着,下巴抬着,肩膀绷得紧紧的。他站在她面前,才发现,原来她竟连嘴唇都抿得惨白。
突然的,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这两天下来,一波又一波的冲击,震得他都缓不过神来。
男人蹲下身去,轻轻地凑过去,把脸埋在她腰腹,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叫他安宁的味道,“唔”了声,像是在叹息,声线沙哑,语声柔软:“敏敏,退烧了吗。”
敏之在发抖,她抖成那样,像一片落叶,抖得子亚都霍然抬头看她,她居然很是温柔地应一声:“是,退烧了。我很清醒。”
真的,她很清醒,她中了一种名叫“苏子亚”的病毒,中得再深不过了,终于清醒了。
敏之抚摸着他的脸容,抚摸他的额头眉毛眼睛下巴,轻轻的,像是以后再也无法触摸到、就这最后一次似的,她轻轻把脸贴上去,两个人额头碰额头,鼻尖碰鼻尖,嘴唇贴在他嘴唇上,她轻轻说:“真的,子亚,算我求你,我们离婚吧。”
我们离婚吧……
听听,这是什么话,是敏敏的声音吗?敏敏怎么会跟他说这一句话?敏敏,天知道我多么爱你,怎么可能跟你离婚!
是啊,怎么可能,所以,她用了个“求”,是求饶,求他,放了她。
再也没有人,比苏太太更了解苏先生了。
“胡说。”男人居然还笑了笑,直起身来,抱她头颅,紧紧贴在自个儿胸膛上,他的胸膛急遽地起伏着,敏之只觉得那心脏扑通声震得她耳膜嗡嗡响。
“胡说什么,敏敏下次再开这种玩笑吓我,定要挠你胳窝叫你求饶。”子亚下巴抵她额头,多有磁性的声音,叫她听了,听了又听。
她不是,已经求饶了吗?
巨大空间里,灯火通明,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凝固成拥抱的姿势。
可是,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叫他与她,心酸不已了。
多么多么远,这一刹那间彼此心的距离,是这样的远,要借由拥抱来肯定,他与她,还是相爱的。
他与她,是相爱的,要是搁在上一秒,这事实叫他要多惊喜有多惊喜,要多庆幸有多庆幸。
但这一秒,子亚宁愿聋了双耳,聋了双耳,怎么可以叫他听这样一句话———
“真的,子亚,算我求你,我们离婚吧。”
用了个“求”,叫他心酸到极点,当初有多少惊喜,有多少庆幸,现在就有多少悲伤多少悲哀多少悲凉。
真的,他宁愿聋了双耳,宁愿盲了双目。
看看,他看到什么———
子亚颤巍巍地伸手过去,像看到了什么叫他心碎的东西,颤巍巍地,抽起白玉纸镇下的一张A4纸。
纸头偌大标题:离婚协议书!
这是什么,这是离婚协议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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