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第140章


赵相皱眉。
沈越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
“丞相,草民略抒拙见。宋词自民间兴起,由唐至五代,再由五代至宋初,皆以描写艳情为主,因而一度被视作‘艳科’。而后苏东坡以诗为词,从此一改局面,宋词自成一家。而元曲,则与宋词殊途同归,也是兴起于民间,最初质朴俚俗,后经文人改造,将其雅化,最终成为一代文体。”
“正如丞相所言,大齐盛行传奇。可自成帝继位,官府对传奇管控就日渐严苛,至而今,勾栏上演的多是前朝剧目,我朝所创,寥寥无几!民间之文学,若一概禁之,那便是断绝了源头啊。”
沈越最后一个字落音,赵相不可自制地一抖,俄顷,赵相才接话道:“可你也知道,先帝在位时,俗艳剧目层出不穷,导致世风日下。成帝所为,也是为了正本清源!孔子有言,‘不学诗,何以言’,传奇异曲同工,看戏的同时就是潜移默化地接受教化,若放任淫词艳曲甚嚣尘上,成何体统!”
“我明白,我明白。”沈越不住点头,转而又辩解,“可我方才所表述,是不能‘一概禁之’。”
“是啊,可今日之传奇,能拿得出手的有几何?”赵相无奈。
沈越挑眉,自怀中掏出书册,推至赵相面前:“请丞相过目。”
“这是……”赵相接过,一目十行,翻完大半,神色复杂,看向沈越。
沈越明知故问:“改编后的《游龙戏凤》,丞相您看……”
赵相不答反问:“沈大人,敢问改编之人名姓?”
沈越钩唇:“想必丞相早有耳闻,他便是今年名声大噪的旦角——沈鲤。此前他还曾创作《暮成雪》,深为市井所喜爱。”
“原来是他,”赵相一扫茫然神色,转而饶有趣味:“实不相瞒,我半年前曾看过他的戏,确实别开生面。这人有戏曲之才,若不剑走偏锋,将来势必有一番作为。”
沈越一颗心总算落定:“多谢丞相!”
赵相却认真道:“沈大人,我还真不希望你对我说谢谢。”
沈越拧眉:“什么?”
赵相替沈越满上茶水:“朋友之间不言谢。就是不知道,沈大人愿不愿意赏脸,与我结交?”
“丞相哪来的话……”
“沈大人,我不喜欢客套话。如何证明沈大人真拿我当朋友?不需要桃园结义,也无需歃血为盟。你既已知晓我一大秘密,将心比心,沈大人可否也透露个别隐秘。”见沈越涌起警觉神色,赵相进一步解释道,“沈大人放心,说了交换秘密就是交换秘密,而非把柄。这样吧,我也不为难沈大人。只是我记得沈大人素来秉性高傲,可今日竟光临寒舍求教。所以我非常好奇,沈大人与优伶沈鲤到底是何等交情。”赵相凑近了,低声问,“沈大人,可方便告知?”
沈越从容笑开:“我倒觉得没什么,反倒是怕说出来对方大惊小怪。不瞒你说,沈鲤就是我媳妇儿,扮角儿是他的心愿,我尽力助他达成,就这么简单。”
赵相果然震惊,但此‘惊’却非彼‘惊’,只听他道:“你媳妇儿不是前江宁织造局后的郎中丘寻壑么?怎么?!”
沈越笑得得意:“丘寻壑,艺名‘沈鲤’,都是我的人!”
作者Say:
【一代之文学】出自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以诗为词】出自陈师道对苏轼的评价,原文我忘了。
【兴观群怨】出自《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第134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②
不久,寻壑收到官府文书,褒扬其对《游龙戏凤》一剧的改造。
得到朝廷的支持,寻壑至此再无顾虑。除了雅化对白,寻壑还利用所学,改良登台的戏服。
清和五年,开春,《游龙戏凤》重现江湖。‘牡丹第一台’竟然能获得官府首肯,重演禁绝多时的剧目,自此,这一戏班便成了举国上下心照不宣的正宗。
只要得到官府支持,一枝独秀只是早晚的事,寻壑并无惊喜。
唯一让寻壑意外的,是自己设计的生旦戏服,竟引发一股潮流。
事情原委说来话长。
过去,女子是不允许进入戏院的,且戏曲多为武生戏,以做、打投男性所好,可以说与女性绝缘。但沈鲤却让旦行异军突起,至而今名动四方,不少女子为一睹名旦风采,不惜女扮男装进场看戏。
《游龙戏凤》不仅剧情精彩,对白典雅,戏台上风情万种的花旦扮相,更让万千幽居深宅的女子见识了女性魅力的无限潜能,遂纷纷效仿。
芃羽瞧准商机,拉了寻壑设计出一个系列的衣裳妆饰,预定之人络绎不绝。
名利双收的当下,寻壑却陷入更深层次的思索:若说此前寻壑对戏服的改造,仅仅是凭着直觉的任性而为,但经此一役,寻壑发现自己不经意的改造竟受此瞩目,那么,接下来的设计,就非得考虑周全了。
人间四月天,寻壑难得一日清闲,清早独坐前院,百无聊赖。
经过四年生长,那株沈越从北都带回的病怏怏山花,现已亭亭如盖,廊架两侧缀着二三香花,其侧还有花苞数颗,蓄势待发。
沈越端着面条出来,见寻壑仍旧愁眉不展,在石桌上搁了托盘,顺手揉开寻壑眉头:“想什么呢?”
寻壑重新站上戏台的这一年多,沈越给过不少行之有效的指点。是故,沈越于寻壑,既是爱人,更是知己。
寻壑坦然道:“以往修改戏服,我都是跟着感觉走,误打误撞引领潮流。而今决定正儿八经设计,我反倒不知所措了。”
“哈哈哈,”沈越大笑,给寻壑布好碗筷,又道,“你让我想起苏轼一则趣闻。有一天,朋友问苏轼‘你睡觉时,大胡子是放被子里呢,还是被子外’。结果那天午休,苏东坡就辗转难眠了,因为他开始在意自己胡子的放置,在意起来,无论里外,都觉得胡子放得不是位置。哈哈哈!”
寻壑被沈越逗乐,一时忍俊不禁。
沈越又道:“傻阿鲤,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紧绷着无济于事,倒不如顺其自然。毕竟你当初哪样设计不是水到渠成。”
寻壑有些犹豫,沈越又安慰道:“你的审美天赋绝胜常人,一次成功可归功于运气,但你长年累月都荣获赞誉,说明你是真的很棒。自信一点,往常怎么想的,而今照旧即可。”说着又替寻壑搛一把面条儿,“快吃,不然胶住,就不好吃了。”
些会儿,沈越又问:“你想一想,自己的设计受什么影响较大?比如仕女画,这类。”
寻壑略加思索,才道:“仕女画我确实有参考,唐仕女丰腴,宋仕女窈窕,我身材干瘦,所以参考后者更多。”寻壑蓦地眼前一亮,“!!!爷!你点醒了我!我知道从哪儿获取灵感了!”
沈越挑眉:“那打算怎么报答你男人?”
寻壑夹起一大块鸭子肉,笑吟吟道:“我多吃一点!”
“算你识相。”
之后数年,寻壑博采众长,广泛地从各大花雅部、古典绘画、雕塑舞蹈中汲取灵感,遵循昆曲的写意风格,对各行当的发饰、服装、造型,进行焕然一新的设计。后来,为适应角色需要,寻壑还创造出极富观赏性的花镰舞、绸带舞,由静态到动态,真正完成了昆曲从‘听戏’到‘看戏’的转变。
同时,在沈越的建议下,寻壑另辟一处宅院,招纳文人门客,结交鸿儒硕学。在创作和改写传奇的基础上,察纳雅言,极力提升提升戏曲的内涵和格局,数年后,朝中再不以看戏为耻,雅俗共赏。
福祸相倚。事业顺风顺水,非议也随之而来。
首先,戏子当道,有违伦常;其次,有人牵头设立女子戏院,寻壑应邀前往演出,道学家无从攻讦幕后之人,只得揪住寻壑大加挞伐。
只要在沈越面前,寻壑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相处多年,仅凭呼吸沈越也能觉察出寻壑的困恼。
从医多年,沈越最清楚心底有症结的病人不能以常理思量。情绪面前,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丧失了对其掌控的能力。
更何况,寻壑的郁结,又属心结中最难解的‘混沌’。
长久以来对非议忍耐,寻壑终于爆发。
一年之前,沙鸥组织的一场庆功宴席,寻壑得知一道菜肴以猪肉烹制,当场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众人茫然,唯有沈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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