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曼珠沙华》第11章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这无疑成为一个将来令我耿耿于怀,悔意无尽的举动。
可是如果让我再次选择,我怕还是会做出同样决定。我已立在它的入口,四顾亦无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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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语成箴(9)
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不知是否因了桑子明的缘故,翩翩的衣着越发绮丽到不可收拾,上课故意借口热,脱掉宽大无趣的运动衫,里面露出的衬衣简直如《聊斋》中巩仙的袖里乾坤,什么雪纺、网绸、乔其纱,还有金蒽与纱丽,叫得出叫不出名目,颜色新异,样式也奇怪,永远不肯好好的两相对称,绑扎缠绕裹,无所不用其极,将垂坠仿制得如同印度女郎,偶尔再用一条亮箔珠绣的头巾代替棒球帽。年迈的任课老师看了惟有摇头而已。
我自幼年修习古筝,即使功课再紧也不曾荒废,父母也觉得可怡心养性,便也随我去。最近经常弹的是《山之高》: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我所思兮并不在远道,但却比蓬山还远了一万重,当他们的笑语撞击着我耳膜的时候,我的心因为凌迟而血肉模糊起来——所以翩翩,无论我们以前曾怎样相爱,也还是徒劳。因为我们注定经不起这个考验,而这个考验的名称,叫作桑子明!
并且,翩翩,是我先看到他!
翩翩为迎合桑子明的趣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从我这里借了一沓张爱铃的小说,并肉麻地背诵其间的词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为了配合这清纯哀婉的旗帜,连服装也一改往日的浮华之风,全身色系改用格陵兰岛冰山海雾的冷色彩:冰白、透青、纤绿,细节之处用蕾丝、镂花或流苏,用压褶压烫出的鱼鳍和贝壳纹,偶尔配合一下学校的海军蓝校裙,让人无可挑剔。
这本是小女儿的把戏,但桑子明未必如我看得这般通透,但看通透了又如何?叶翩翩正如狡捷玲珑的小狐狸,正一点点偷取他的怜惜与惊叹——翩翩的这点小手段,对付子明这样的青葱少年是足够了。
我黯然想着,心中的不安之情也在一日日堆积起来,像无形的丝线,紧紧束缚,挣脱不了,痛彻心肺,几近煎熬。翩翩,你的爱是阿修罗之爱,自私任性、枭杀偏执,而我,其实比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终于懂得在寺院里所见的阿修罗塑像,我们注定和她夙缘极深——即使曾经一同在佛前发誓许愿,也还是不够,只因这个世上,很多东西,不能共享。
翩翩生就一张水晶般的面孔,黛眉蹙起似蕴涵着无限的心事,《诗经》说: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翩翩纤长的十指、飘逸的眼神、小而柔软的唇,随时一扬睫毛,便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这不过是做戏罢了,翩翩如果去当演员一定非常叫座,这样的好天赋,演给一个人,不知是否觉得可惜?
然而就是这样翩翩仍嫌不够,衣着上更加不惜工本地张扬卖弄。周末聚会她永远穿和年龄时代不相符的低胸紧身大篷裙,或者是小腰半长袖仿英国王室梨白色日礼服。可以不穿校服的日子,其他女孩子以为一袭白裙就浪漫到了尽头,惟独翩翩的长裙用飘逸的轻纱搭配多层次不规则的剪裁,牵牵绊绊好似醒不过来的梦。有种材料穿起来乍一看像曼妙的敦煌飞天,翩翩说叫作嫘萦——听着大概是哪个古代名妓或者皇室宠妃的名字。
我整日心思恍惚,座位的角度使我避无可避地看到这一切,只好时不时停下笔,装假视觉疲惫向远处眺望。
三、一语成箴(10)
日月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子倒映在课本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黄昏疏影里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
等我自我水光潋滟中抬头,才惊觉自己的成绩是每况愈下,却无可挽回。仿佛路走到一半突然忘记了所为何来,心里头浮现出的无能为力和悲哀,是那么的遥远。
翩翩娇嫩地背诵敦煌曲子给桑子明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微微摇头,这不是敦煌曲,这是词牌令,是晚唐韦庄写的《思帝乡》。只因他是著名的花间派代表词人,用词一贯婉约清雅,一旦大胆起来,反而让人不可置信。但是我并没有去纠正她,就像她的穿着,突然反璞归真起来,谁又纠正的了?那明黄、魏紫、天青……鸢尾花一般的亮色,且一并衍生出湛蓝、绯红、嫣紫,柠檬黄和大溪地橙,用莫奈惯用的光线角度表现出来,遮掩在翩翩身上,雪雯水霁一样的撩人心思。
但是师长们的全副注意力并未被翩翩吸引殆尽,他们扼腕叹息,痛心疾首,甚至威逼利诱,希望我仍然是重点大学的希望之星。我蓦地觉得疲惫,好像体内的哪根弦刹那断裂,且无法再续——怎样形容才好?这好比是建筑、信仰以及制度一类的东西,一旦坍塌便无法修复。
我第一次对那些争第一的日子感到质疑并索然无味——那些过去的、不停地被比来比去的年头——与别人比、与自己比,一个接一个的大方向、小目标,千难万难又毫无意义。实现了能怎样?不实现又如何?却如井底之蛙般捧着一个个有形无形的奖章窃喜不已。
我受够了,这样活着何止像工蜂,简直比一只木偶还不如!
那时候开始流行王菲那华丽颓废又略带童音的叛逆唱腔,王菲模仿的是冰岛歌手比约克,国内所有想出名的女歌手都拼命模仿她——而模仿最成功的便是台湾女歌手许茹云,她的成名作《突然想爱你》我几乎记得全部歌词:“突然想爱你 在这昏暗的夜里 看着你专注的背影 触动了我的心 突然想爱你 在这拥挤的人群里 哼着你心爱的歌曲 吞没你占领我的心 爱到极度疯狂 爱到心都溃乏 爱到让空气中有你没你都不一样 爱到极度疯狂 爱到(你)无法想像 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 失去了方向 几乎忘了怎么去呼吸 在每次与你擦肩的瞬息 如今是你让我想起 那停摆已久的心灵……”不过是一首极普通的流行歌曲,伴奏用的也是简单的钢琴和贝司,但是被她用凄婉清丽的唱腔演绎起来却有说不出的美好,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毫不相干。
这股颓废淫靡之风一直延续到服装界。时尚杂志里预告冬装的模特都纷纷做帝政遗风打扮:鲜艳绣花的披风斗篷搭配紧身裤和九分袜,长及膝上的靴子大受欢迎。各个品牌争相复古,又将这复古推至淫晦——东方式的淫晦——印度风情的麝香黄隐藏在紫绸掀开的香风里,藏青布的绣袄偏用桃红杉子做抹胸,翡翠织锦大领毛衣翻出一截石榴红。
而日本设计师将这一切都合理化风格化——有一件天价的大氅,像牙色生丝面生滚出一圈银狐毛,大马士革红织锦的艳丽里子嵌满了紫金线浮雕花。而翩翩就不惜重金地买下来。这摩洛哥式的长外衣,颜色尤其稀绝,可以和任何灯光溶成漠漠沙地,领口袖端设计成古希腊的宽敞样式,密密镶着两圈动物皮毛,说不清是水獭还是驼绒,然而一举手一投足,在摺起一角或翻起的袖筒中又能窥见细致的绣工。
三、一语成箴(11)
我冷眼看着桑子明愈陷愈深的眼神,想起李白的《陌上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可是就算我等断了肠子,这浮萍一样的男子,怕是和我也没什么相干——我一向自诩聪明,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
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反倒更加难过;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依旧情难自抑;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却更加自暴自弃——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
人生自古有情痴。谁说痴枉,与色相无关!
圣诞前后是最热闹的日子,同学们多少受了些西洋教化,仗着学校不明令禁止,都偷偷互相准备起节日礼物来。我本最不屑这等行径,觉得世俗无聊,但今年突然跻身其中——非是被那些离愁别绪感染了心性,乃是我查到了学生名录——桑子明的生日就在平安夜那天。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我借故提早离开了学校,跳上开往市中心的街车。虽然一早在校服外加了件黑外套,但还是被四周的人识破了学生身份,纷纷用诧异的神色打量我——不过也许是自己多心。然而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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