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说·六月一日》第2章

更别提飞机，我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小城的边界，那次是因为我不小心迷失了方向，在黑夜里摸索了一整夜，最终在天亮的时候来到了小城的边界。我忘记了那天我究竟站在那里望了那块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光芒的界牌多久，最后，还是推着车子默默转身走了回来。
我甚至连跨越城界哪怕只是一小步的勇气都没有。
在这座形状如同一颗杏核的小城里，M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我们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大学的时候M去了南方的一座大城市，在那里读了一所全国有名的211学校，而我依然选择了留在小城，虽然我的成绩足可以将我送抵更远的地方，但我还是在填写志愿的最后一刻选择了留下来。所有的人都为此颇感意外，他们不知道我为何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
M常常给我打电话炫耀他的选择，他说：“真遗憾你没和我一起出来。”他说他所在的那座城市里有四季连绵不败的花树，有可以触摸到云端的摩天大楼，有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摇摆在拥挤的大街上的时髦女郎，但是这些都未曾打动过我，曾经的我是那样固执地想要留在这里，留在这座连同着我的血脉的小城里，即便它落魄，即便它肮脏，即便那些被它滋养的人们谈及它的时候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后来，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大学毕业后，M竟然选择了回来。
我到火车站去接他，他提着行李站在人群里冲着我笑。我问他为什么回来，他不说话，依旧只是笑，他的脸像是涂抹了一层光滑的釉，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即便M的父母都已经不在，即便这里再也没有一个他的亲人，但是，这里的空气里流淌着他所熟悉的气息。
再也没有一个地方会真正的属于他，除了这里，只有这里。
他一直都知道。
其实也曾有过周游世界的想法，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还以为周游世界只是年龄的问题，认为自己只要长到足够大的时候就可以如同想象中那样背着神圣的行囊去所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要亲自去看一看真正的大海、雪山、沙漠，还有草原。这些都是这座小城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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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城·歌（3）
而当自己真的已经足够大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周游世界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强大的勇气。
世界太大，而我们是如此的渺小，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一个属于他的所在，周游世界毕竟是少数人的事业。
大部分人不是不敢，就是不想。
而我已经从前者逐渐沦为了后者。
3
自此为止，我的人生不过在这个狭小的城市里画了一个并不规则的圆弧，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高中，再到大学，不过跨越了几条街道而已。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一件遗憾的事，但不管别人如何看待，至少我并不这么认为。
不久之前，偶然的一次机会，我路过和M一起待过的那所幼儿园，名字叫做春暖花开，它依然还在那里，虽然墙壁上那片金黄色的向日葵已经斑驳了颜色，梅花鹿的犄角也缺少了一块，虽然已经没有孩子进进出出，周围那些飘浮着彩色气球的小商店也已经消失不见。
唯独剩下那个瞎眼的老太太还在那里，她依然保持着多年之前的那个姿势，坐在阳光下细细地倾听。
那个时候每次放学我都会站在她的身侧等待着下班回来的妈妈来接我回家，因为每次，妈妈都是当所有的小朋友都已经被接走之后才会蹬着她那辆破自行车来接我，等待的这段时间我便站在她的身边，因为我知道站在她的身边是安全的，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她不会伤害我，但她是个大人，所以那些坏人也会有所顾忌。
她是个退休的老教师，眼睛还没坏的时候在附近的一所小学里教语文。她说，如果她的眼睛不瞎的话，那么我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学生。
我曾好奇地问她到底在听什么。
她说：“歌声。”
她说：“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支属于它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歌。”
我走过去，在她的身侧蹲坐下来，不说话，只是细细地凝视着她，她忽然抿嘴笑了起来，然后她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虽然用的是疑问的语气。
我万万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记得我。
她说她记得我身上的味道。
我忽然就流出了眼泪。
在这个尘世里还有哪个地方会有那么一个陌生的人记得我这么久？
除了在这里。
4
M工作的那家咖啡厅在小城最繁闹的那条街道上，它与我和M所居住的那栋楼房中间只隔着一排法国梧桐，曾经有几次，路过M工作的那家咖啡店的时候，我都想进去喝上一杯咖啡，但每次都没有勇气走进去，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是M，还是我自己？
也许，是我不想成为M的一个客人。
我突然想要去找M，我想看看他工作时的样子。我站在咖啡厅的门前，看到玻璃旋转门里自己的影像被强烈的光线晕开成一团模糊的黑色，隐约可辨那对毫无神采的眼睛。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敢去照镜子，让自己活在自己臆想的过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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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城·歌（4）
我站在门外，想等M出来然后发现我。
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那里，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梦里。
“我独自穿越这条伤心的街，怎么忘记你回过头的身影，我鼓起勇气忘记这段距离，怎么告诉你爱已慢慢烧尽，不如远走高飞，自己结尾，我无路可退……”
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林忆莲在唱《远走高飞》。
对了，那个瞎眼的老太太还说：“虽然那首歌每个人听来都会有所不同，但那的的确确是同一首歌。”
5
关于梦境中的那棵树我知道它的由来。
在很小的时候，每次春节刚过，父亲便会背着母亲为他打包好的简单行李跟随着小城里的人们一起坐火车辗转各个城市去谋生计，那个时候，我常常跟着母亲到车站去给父亲送行，母亲牵着我的手一直等到再也看不到火车的踪影才会牵着我的手回家。
到了后来，当我读了初中可以独自照料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母亲也跟随着父亲加入了那支庞大的队伍，所以，送行的人就只剩下了我自己，我直直地站在那里保持着一个固定不变的姿势，直到天黑透了才想起来要回家。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想周游世界。
我只想要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再到后来，父母都已经不再出去，他们终于肯安静地停留在这座小城里，虽然他们再三央求，但是我依然没有从M的家里搬出来，我并非怨恨他们，我只是害怕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因为那栋房子里承载着太多我被抛下的日日夜夜。
半年前，爷爷因为脑血栓住进了医院，治疗很有成效，脑袋里的血块很快散去，却留下了后遗症，左眼睛的眼皮再也无法抬起来，完全遮盖住眼球，这只下垂的眼皮成为爷爷的心病，他总是感觉自己命不久矣，甚至偷偷地为自己选好了墓地。
年轻时候的爷爷曾经独自骑着自行车走南闯北，贩卖过烟草，倒腾过花生大枣，爷爷曾无数次地向我炫耀他的这段辉煌的经历，“年轻的时候我哪里没去过？”他一一列举他所到过的那些大城市的名字，评头论足，细分长短。
虽然爷爷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强劲有力，眼神却是灰扑扑的落满尘埃，并没有异样绚烂的神色，我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对自己奋斗了一生却依然蜗居在这座小城里而心有不甘，但我知道，他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死后的躯体埋葬在这里，因为，这里埋葬着与他有关的一切。
我曾去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景致，遇见过很多人。
但它们统统都不属于我。
6
就在一个月前，M恋爱了，他如同我一样，早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恋爱年龄，所以M爱得很是小心，那个女孩比他小四岁，是他在咖啡厅里的一个客人，是老套的爱情桥段，那个女孩我还不曾见过，不过在M的描述中我大概想象得出她大致的样子。
M说过他喜欢模样清晰的女孩。
虽然我一直都不能够明白他所说的清晰到底是什么意思。
M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疲惫地躺在床上，忽然扭过头看着我说：“我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了，只想在这里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娶个‘清晰’的老婆，再生个漂亮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可以。”
“这一生就在这里了。”
我想，就像M那样，在不久之后我也会找个人来相爱吧，然后我们会结婚，再然后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不过与M不同，我想有个女孩，然后的然后呢，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老去，像大多数人一样柴米油盐锅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