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第6章


“因为上帝觉得你该是个男人……”
“余栋你怎么不去死!”她叫嚣着就拿手挠我的胳肢窝,我夹着手臂忍不住抽搐。
“别,别挠了……喂,你再挠,你再挠我们就一车两命同归于尽了!”
有一天我们照常放学,在自行车棚里找出锁在一起的小粉红和小黑,豆芽正掏出钥匙要开锁的时候,不知是我们班那帮男生里的谁从暗处闪出来,一手夺走了钥匙,然后嬉笑着把它抛向空中,在它下落的地方就有另一个男生稳稳当当地接住,然后再抛给另外的某个谁,总之这一来一往逗得豆芽急得来来回回地追,任凭怎么踮起脚都够不着。最后他们心满意足地准备骑车离开,其中某个谁手上还持着那把解锁的钥匙。他们无非是想要看着我和豆芽如何费力而滑稽地把被锁在一起的两辆自行车推回家,他们总是嘲笑我老跟女生呆在一起,我一想到这一点就莫名的愤怒。
所以,我出了手,但不是为了打人,可能更多地只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证明我的男子汉气概。我用力地伸手想从那个歪着嘴巴笑的男生手里把钥匙抢回来,但他一闪躲我的手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脆弱的肋骨上。然后马上不知道周围的哪个谁伸手正冲着我正面回了一拳,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别过脸去,那一拳便打到了我的左眼眶上,我并不觉得有那么痛,但是神经的自觉反应让我的左眼转瞬涌满了泪水。
如果说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的话,绝对不是我那一下看起来像是主动的攻击,也不会是我肿起的眼眶,而是我那时眼里涌出的泪水,尽管那些泪水其实无关情感。
所以那一天放学后我破天荒没有按时回家,而是在学校医务室待了很久,先冰敷又热敷,在我的左眼上折腾了个把小时。他们也没有按时回家——我们班男生,豆芽,还有教导处主任。
“还疼么?咳,都是我那破钥匙把你害成这样……”豆芽替我换了毛巾,她的脸此时在我看来突然多了一层驱之不散的雾,“今天真倒霉,还惊动了教导处主任。豆苗啊,你得当心……”
我从来都以为自己视力不差,只是有点儿轻度的近视,不需要眼镜,除了在教室第五排打后觉得板书不太清晰之外没有太大的问题。但这时,我的左眼被捂上,只留我一只右眼可视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在我的右眼里根本模糊得一塌糊涂。原来我的右眼早就高度近视,于是我猜想我的左眼一定是奇迹般地保持着极佳的视力。这确实在后来的视力检查里得到了验证,但此时我第一次被迫面对一个无法辨清轮廓的世界,在那些看起来很湿润的色块中,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三班的余栋,你现在告诉我,刚刚你都干了些什么?”我认出那是教导处主任的黑色制服,她叉着腰站在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看起来像个原始的两耳茶壶。
“老师,我只是想把钥匙拿回来。”我想她大概已经听说了,“那帮男生抢了豆芽的自行车钥匙。”“谁来着?”“豆芽啊,就是曾巧巧啦!”
“所以你就动手了?”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听得出来那是个语调上扬的问句。
于是我说:“我伸手去抢钥匙。”
“抢到了吗?”她似乎比较关心钥匙最后落在谁的手中。
“没有。”我想她大概也会替我那微薄的正义感感到惋惜。
“你知道你给他打的那一拳有多严重吗?”但事实并不如我所料,“任何时候都不要为了得不到的东西而动手打人,知道了吗,余栋?记过一次,不许再犯。”错了,我猜错了,在她问“抢到了吗”的时候,她那看不清表情的脸上一定不是我所以为的那副诚恳而关切的面容,可能只是心不在焉,或者胸有成足,她当时其实早就按照她自己心里的猜想下了定论,只不过我的回答给了她一个更有利的证据而已。我原以为这世界是不用太过仔细去观看的,即使关闭了视觉感官,我还能用耳朵去倾听,用鼻子去嗅闻,用指尖去触摸,“看”并不是我能选择的唯一的接触这个世界的方式。但就在左眼被捂住的时候,我置身于一个看不清的世界里,真相被捂住了一角,一切突然变得不可预知和掌控,我真诚的自我辩护,竟然成全了他人大相径庭的揣测。
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害怕看不清的危机感。
豆芽在为我的左眼换过不知第几条毛巾之后,听医生的话把它取了下来,几个模糊的重影在这一刻重合在一起,她的脸上已然是一副将哭的委屈模样,既懊悔又同情地看着我。我刚刚所处的那个不清晰的世界里,只有她的表情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我这时看到她双手放在裙子上,忍不住笑了——她今天穿着裙子。“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她嗔怪了一句,我没告诉她缘由。
我们回家的时候,那帮男生早已散去,我不知道主任和他们之间都说过了些什么,不知道那个肋骨挨了我一记的男生怎么样了。
“你眼睛怎么了?”我一回家就被我妈揪着左看右看。我说:“没事。”“又跟人干架了吧?”我爸的语气平静得让人极其不舒服,“本来想着你搬到这里来就该交一些好的朋友……”我心里委屈得慌,但还是赌气地说:“是是是,我就爱交这些狐朋狗友,我就是不爱好好念书,我就是跟别人打架了!”“那你打架也得把他打下去啊!念书没念出来什么名堂,一点小事就找别人挑衅,谁知连打架也打不好,一点儿出息也没有!”
“你以为儿子这样都像谁呢,还不是你!”我妈听他这么数落我,也忍不住开口,“儿子打架,你问都不问原因就开始骂……你自己什么时候有好好地管过他……你以为你自己就很有出息么,以前还不是我支撑着整个家!”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你儿子一模一样,我最受不了了。”他说。
“什么‘我儿子’!这就不是你儿子了么?”
“他一点儿都不像我!”
“你看他冒冒失失的,就像你!” 
两个人居然又在这个问题上互相推托,但这次越吵越凶,谁都是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恨不得跟我撇清所有关系。我在一边听着,再也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心酸。我跑进自己的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
我在房里听见楼下一片喧闹,让我的焦躁越演越烈。我从窗户探头往下望,正要发怒,却因为看到了我们班的男生而闭上了将要开火的嘴巴。
他们经常在放学之后,或者逃课出来,聚集在我家楼下,蹲着抽烟喝酒,或者一起聊天,或者对殴。他们并不知道我就住这楼里,他们选择这个地方只不过因为它足够偏僻狭窄阴暗,并且寂静非常,用作秘密基地之类的东西再适合不过。他们对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对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一样了解,他们总是知道在哪里可以偷偷买到烟或者酒,哪里适合不快乐的时候一个人待着,他们就像共同拥有了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而这样的知与不知便将他们跟我自然地分隔开来。后来在一次放学之后,我回到家里心不在焉地写作业,他们正在用酒瓶玩某种游戏,有人在仰天大笑的时候睁眼看见了我。
“嘿,余栋,”他睁开眯起的眼睛,“要不要下来一起玩?”
他一点儿都不意外,语气里也没有半点儿试探,好像我住在这里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后来我想起来,他好像就是之前被我错手打到肋骨的那个男生,据说那一次他有点儿轻微的内出血被送进了医院检查。
对于他们来说,有些东西是可以从记忆里过滤掉的,比如当时为了自行车钥匙我们吃过彼此的那两拳,可能当时曾经心怀怨恨,因为受伤而痛苦不堪,或者因为被主任训斥处分而闷闷不乐,但拳头仅仅是作为一种礼节而存在,你来我往,不打不相识。所以在他们的记忆里,那次冲突大概只是一个事件,意义可能只在于让他们记住了我,他们从此知道我也是个有脾气、会打架的男生。
那个男生邀我下来那么普通的一句话,在我内心这样低落甚至混乱的时候竟然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换作平时,也许我根本不屑于回应,不然我早该跟这些人打成一片了。但现在,我打开了自己反锁的房门,罔顾客厅里仍在吵闹的父母,一口气噔噔噔地下楼去。
自那以后,他们放学会等上我一块儿回家。他们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抢先一步到路口,然后在那里堵截女生,突然冒出来吓唬她们,或者玩点儿什么恶作剧。当那个升国旗的女生路过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起冲她吹口哨。那个女生长发飘飘,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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