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画记》第15章

双卿察觉出投向自己的目光，一抬头，正遇上龙立潮专注的眼神。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她有些心慌意乱。
龙立潮清楚地看见，余卿匆忙低头回避自己的视线。
这是余卿常有的古怪表情，他以前也注意过。从前可以解释为小伙计怕生、怯场。可现在余卿成熟了，生意场上帮他谈判时也渐渐老练、干脆。那么，在他不经意地接近时，余卿间或出现的慌乱难道真会有别的原因？
龙立潮回过头，“胡管家，你认为该怎么做？”他决定听听别人的意见。
“这个容易！爷火速娶上一房夫人，再纳下几个小妾，断了外面那些人的混账话。过两年再替那小子也配上个丫头，好歹算爷爱惜他一场。”胡管家答得又快又顺畅。这下好了，盼了那么久，也许有希望看到爷娶亲了？总算对得起过世的老爷、老太太了！
龙立潮从窗前回到桌边，皱眉坐了一会。在胡阿牛紧张的注视中，他终于发话：“就依你说的，即刻请官媒办事。不过我要你连余卿的婚事一起考虑，不是丫头，要找个清白读书人家的女孩子。”他不能委屈了余卿。
“是！奴才这就去办！”见计谋得逞，胡阿牛露出得意的笑容。可是，也别高兴得太早，“读书人家的女孩子？爷待余卿的心意奴才明白，可这读书人家的女孩子，谁愿意嫁个跟班？奴才怕有些为难。”
“这有何难。你叫人在长街的热闹地段找个铺面，余卿娶妻前会成为画铺老板。”知道余卿喜欢书画，龙立潮早有意开个字画店铺让余卿经管，只是一直觉得他还嫩，也不太愿意他离开自己身边。不过，也许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啊？！”知道爷爱惜余卿，可不知道会宠成这样！读书人家的女孩子，还要加上长街的画铺？胡管家简直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书房门外，余卿的声音轻轻响起：“爷，小的进来了？”
每进门必须要先得到龙立潮的允许，是余卿这个跟班的又一古怪脾性。
刚来的时候，有一回余卿在龙立潮卧室撞见主人光着背脊，立刻吓得飞逃如撞鬼。那以后就养成了进门先打招呼的习惯。
龙立潮将此解释为江南人过分斯文的书生气。
“进来。”龙立潮答应一声，一边低声嘱咐管家：“娶亲的事，先别告诉余卿。”
“小的知道了。”胡阿牛说着，打算退下。
余卿轻缓的脚步迈进来，一眼看见表情有些古怪的胡大管家，不由疑惑起来：“是爷遇见什么棘手事情吗？”
“哪有！”胡阿牛忙笑得眼睛失踪，“阿余你来得正好，我那小混蛋又去烦你了？告诉我，待我回去打这小崽子。”
“没有啊。”双卿不动声色替朋友说谎，“其实小九最近很长进了些，连塾师都夸赞。”
龙立潮立在余卿背后，心里也暗暗夸赞着余卿：当年那个说起谎话就结巴的小跟班，如今也很长进了些。
沈默姑走进长街的一家饭铺，迎门正看见小九坐在长条桌边，包了满嘴的热豆腐，烫得直吸气。
“都说不要心急，你看人家余哥哥气定神闲，就不会烫。”小九旁边，余卿示范着往勺子里吹凉风。
酸，吃块豆腐还要转一句“气定神闲”，他当是在一笔大买卖的谈判桌上？还“人家”、“人家”的乱肉麻！沈默姑装做没看见，自顾来到临窗的雅座。
怎么刚巧遇见这对宝？在家里结伴闹笑话不说，出门还结伴现眼，混在一群俗人里面吃豆腐！茶楼跑堂出身的家伙，就是这么小家子气，龙氏商行的威风都让他丢尽了！
“小二，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端上来。”沈默姑就不同了，到哪里都有风度、有派头，看小二那一脸的谄媚就知道。
不过，独自喝酒没有人作陪，那风度和派头少了欣赏的人。所以沈默姑一边喝酒，一边不免还暗自留意着门口坐的两个活宝。
现在余卿那边也站着一个侍候的小二，只是神色不善。
“八文钱？小二哥，我们吃的不多啊。”余卿面有难色，“能不能……少算三——两文？”
“噗——”沈默姑的酒从鼻子和嘴里一齐喷了出来。他叫这边站着的小二去拿手巾。
“你当我们这里开善堂呐，大少爷！”余卿那边的小二有些火大，“大少爷”三个字拖长了声音，惹来一阵哄笑。因为是和小九出门，余卿穿着件旧的家仆衣服，无怪小二语带讥诮。
余卿转头看小九，“好九，你看……”
“余哥哥又没带够钱？不是又耍我吧？上次和你出门看皮影戏，你从我这里借了三文钱；再上次和你出门买纸鸢，你又借了两文，都还没还呢。今天吃豆腐也是你提议的，你提议就是你请客。”小九吞下最后一块豆腐，很笃定地站起来，“再说这回我早料到了，根本没带钱出来，你看我也没有用嘛。”
“真没带？”余卿顿时心虚地垂下头。
小二不耐烦道：“怎么，你们这一唱一和演双簧呐？还真想赖账不成？我可要叫官府去了！”
小九看看垂头丧气的余卿，咳，看来这回又得我小九哥挺身而出，来摆平这件事了。
“吓唬谁呀？两文钱就叫官府？官府可没空帮你收这零碎账。今天少爷一时不巧，这两文算我们欠下的，下次我们出门吃东西，还来光顾你这里就是了。下回我们吃它个一两百文豆腐，让你这势利眼也知道知道什么叫阔气。”
小九这番话说得大模大样，比余卿显得有担当，至少沈默姑这么认为。
“小小年纪牙尖嘴利，你是哪家的孩子？”小二仔细端详神色竟颇为倨傲的八岁男孩，有点纳闷。
“问我呢？说出来怕吓到你！我们是龙——”小九的嘴巴突然被余卿的手握住，下半句没出口就咽了回去
与此同时，沈默姑将八文钱丢在桌上，“他们的账我付了。”他可不想让龙氏商行的名誉被这两个宝贝毁了。
沈默姑回到雅座，小九和余卿都跟着来了，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余卿感激地替他斟满酒杯，而小九伸手抓起筷子。
“早知道沈大姑在这里，我就不抢最后那块豆腐了。”小九后悔方才豆腐吃得太饱。
沈默姑从鼻子里哼出来：“余卿，我教你一个乖，下次再出门吃霸王餐，千万别领着这个小胖猪。他要是被人抓住做抵押，你还打算回去找老胡赎票？”
“沈大哥误会了，我们没有吃霸王餐。”余卿认真解释道，脸上的表情又冤枉又无辜，“方才只是手头偶尔不凑巧，真的。”
没有幽默感的傻瓜。沈默姑撇撇嘴，另起话头：“你小子拿的工钱，比我也少不了多少。可瞧瞧你这样子，一年到头就指着商行做的那几套衣服出门。爷不在身边，你就穿得像个灰老鼠。不知道你把钱都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府里的小厮也比你体面！”
“余哥哥才不像你这花花公子乱花钱呢！”小九停住筷子，抽空替朋友抱不平，“余哥哥的钱都交给我娘存起来了，娘说将来替余哥哥讨媳妇用。”
“是吗？”沈默姑冷笑，“我看你余哥哥不必这么辛苦了，他讨媳妇，自有他的爷出钱——连铺面都送呢。”
“沈大哥，你说什么啊？”余卿听沈默姑似乎话里有话。
“还不知道？本来老胡不让我说，可我现在就告诉你小子，让你早得意几天吧。”沈默姑吞下一杯酒，“你小子走了狗屎运加桃花运，你的爷正打算替你娶妻呢。”
“大姑你说真的？！”小九的筷子掉在桌上，“余哥哥要有老婆了？！”
正在喝茶的余卿动作一僵，随即微笑道：“沈大哥也来取笑人家。胡大娘虽说要做媒，小弟可没答应。”
“还没听明白？”龙大哥常说这小子的头脑值得信赖，可他有时候迟钝得让人冒火！“这事和胡大娘根本没关系，是龙大哥自己请了官媒商量娶夫人，顺便就留意上你的终身大事了。为了替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龙大哥还打算先抬举你做字画行的小老板呢。”
眼前一暗，余卿陷入沉默。
龙大哥自己请了官媒商量娶夫人……
主人他，打算娶妻了？……
他当然会娶妻的。男子都会娶妻的。可是她为什么竟会这么吃惊？
难道她认为他不该娶妻吗？她认为他应该永远像现在这样，只要有伙计和生意就足够了？
她竟然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在她面前娶妻……
“余哥哥，你可不要娶了老婆忘了兄弟呀。”
旁边的小九苦着脸拍肚子，打断双卿的沉默。
她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会娶妻，因为他是男子。可是她怎么只顾想这些，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这个！
顺便就留意上你的终身大事……
“不会，这消息不会是真的。”双卿抬起头，试着振作自己，“爷若真因为自己娶妻……顺带想起我们，沈大哥比小弟年长，爷该先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