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第25章


知道自己其实错了。
街上的人常常是穿着当年欧洲时兴式样的衣服,那些彩色的细腿裤紧紧包着腿,和宽大的衬衣敞着怀;也常常看到韩国橙色一族用的那种化妆,银色的唇膏,把两片嘴唇画得像新鲜小带鱼,以及不一样颜色的头发;一九九五年,眼见得一些细长的女子冷着脸,穿了重新横扫欧洲的喇叭裤和厚底鞋,让人想起了三十年以前那些踩在厚底鞋上的狂飙的青春。在淮海中路上走的外国人,常常会说:〃这城市看上去不是中国。〃
可是仔细看,你能看出来上海女子常常选择不那么鲜艳的九分裤穿,也不真正紧绷着腿,欧洲女子要买小一号的时候,上海女子常常是要买大一号的,她们的裤子比较窄,可有更多空间,让自己的腿有一点朦胧的余地;上海女子的头发也常常染色,可不会选择橙色,而是含蓄得多的棕色,或者只是使头发看上去有一点点发红而已;至于那些喇叭裤,女孩子的脸上更多的是矜持和自得,为了自己在穿一件全球时髦的裤子,在华盛顿DC的乔治城里的年轻人商店里卖得贵比意大利新款时装。这样的女孩子并不在意那蓝色的迷幻药、甲壳虫乐队、xing爱自由风暴和反抗金钱的喇叭裤精神,她更不是狂飙青年,也不是他们晚生的追随者,她们只是将它在淮海中路上改造成昂贵和新潮的时髦,她不愿意弄脏了它,才将裤脚整齐地卷起来。看上去洋气的地方,其实已经被沉着的上海女子小心改造成了自己的风格,她们真正懂得按照自己的质地和标准取舍并改造事物,不管是中国本土的,还是外国的,然后将它们综合成为自己度身定做的淮海中路的时髦:中庸而别致。
不论外国有多少著名品牌进出上海,小街上的裁缝店永远是被需要的:他们承担着改造的重担。杜小姐像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许多上海女孩子一样,读好书,学好外语,了解活色生香的都市女子生活,听流行歌曲,按时在洁白的单人小床上入睡,是她们的大部分生活,她们不会做女红,不会自己做衣服,但她们有天生的空间感,对着新潮的裁缝,能把一件衣服在什么地方应该怎么改造,说得充满创意。她常常和裁缝在被各种衣料磨得发光的木台板上挑剔地工作着,他们应该是在世界潮流面前最知己知彼、不卑不亢的中国市民。
欲望的车站
小但是不至于让人觉得寒酸的开间,不再是方方正正的镜子和固定在地上笨重的理发椅子,让人仰躺下来的黑色假皮的洗头椅子,长长地伸到黑色的洗头池子里,这就是现在在上海到处可见的发廊。在里面,你能听到时下最流行的台湾歌曲,有一阵子,是一个带着气声的男人温柔的责备:〃你总是心太软,心大软。〃唱得正小心凑在你耳边、用小剪刀一缕缕地为你削头发的那个高大、消瘦、穿着黑色沙宣广告衫的年轻理发师傅忍不住也跟着哼起来。他常常在为人理完发以后,将女客人周到地送到门口,递上一张薄薄的名片,那上面有他的BP机号码,他的名字叫克力,那是个自己起的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把自己称为发型师。就在客人穿上外套的那一小会,他还最后打量着那新做的头发,他向后仰着头,就像一个画家在检查自己刚刚画完的作品,然后用手再去拢拢,吩咐客人说:〃过一个月再来修一次,头发养得长了,可以修得到位。〃只有听他说了这么多话,才能听出来他的外地口音,他从江苏的一个小县城来,读完初中,到上海来打工。
差不多每个发廊里都能见到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刚来上海的时候,有着一张稚气的脸,两颊红红,那是农村的大风大太阳留下来的。他们怀着闯世界的激情和初中生的浪漫情怀以及发家致富的梦想,在上海的一个角落里留了下来。一开始,能找到的,总是最下等的活计,在小饭店里帮忙,做钟点工,帮人送货,什么城里人不愿意做的事,都是他们来做。刚刚开始的日子最辛苦,一下子没有了亲人,什么都要自己当心,自己以一颗稚气的心去面对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常常几天都找不到一个平等的眼神,城里人不那么喜欢他们,路上的小孩子背着书包,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因为大人告诉他们,外地的民工常常做人贩子的,那些孩子仰视着的眼睛里也是冷冷的。这时候,在路边走着,要是不巧听到灯光明亮的店堂里传出来想家的歌声,就是已经很懂得要木着脸,心里自是一派苍茫。
而他们是千千万万这样走在上海的大街上、可在上海人的生活之外的打工者中的出类拔萃之辈。他们在大街上发现了灯红酒绿色的生活和鄙视的小孩子,也发现了美容美发夜校。他们懂得要在大上海干下去,要挣钱,要不在上海的同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要有一门手艺。于是,他们用挣来的钱去学习。男孩子学理发,女孩子学洗头和按摩。大概这是一生中学习最认真的夜晚了,他们夹紧身体,坐在小学校局促的桌椅里,紧紧盯着老师的脸。白炽灯把老师的脸照得发青。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天,他们走进在门口的玻璃上贴了红纸的小发廊,找老板应征红纸上的位置,发型师,美容师,是这个讲究外表的城市少不了的人。于是,上海的许多街道上,有红蓝条子幌子的新店面越来越多,不知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小发廊,还是有了小发廊才有了他们,总之,上海人慢慢地,开始从总是怠慢他们、又剪不出新花样的国营美发厅离开,把自己要紧不过的头发送到这些殷勤而努力的孩子手里,他们那么努力地学着上海话,常常你不一定能听出来他的乡音。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走进了上海的生活里,通常他们在发廊的工作是工作一天,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十点,然后休息一天。
到发廊里洗头剪发,常常能得到惊喜。小小一个开间的店堂,收拾得干干净净,贴着大幅的沙宣发型广告画,很是不俗,也不落伍,甚至常常可以说是简装的时髦。又不是富贵逼人,让大款外的许多人觉得舒服。
你只要在被翻得软软的外国发型书上指认了自己喜欢的发式,很少会被拒绝。越是那一季时髦的发式,越是会在你头上精益求精地得到实现。要是你要冷僻的,大多数也会有折扣地得到实现。常常,还可以得到关于你的脸型和发型之间扬长避短关系的忠告,它们常常是实用而新潮的,让人放松了剪发以前那患得患失的心情。
然后,会有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你洗头,穿着时兴的高腰短衫,紧吸在腿上的黑色窄腿裤,常常在淮海路上的EX店里能买到这样的衣服,时髦而质次,就是为了穿一季用的,黑裤子一下水,布里面劣质染料就黑了一盆水。毛衣洗一水,就走了样子,软塌塌地挂在身上了。她比上海女孩结实,也比上海同龄的女孩敢穿,她小心仔细地为你按摩头皮、脖子和肩膀,当她把你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前揉你前额的穴位时,你能闻到她身上用过的香水,也是幽幽然的那一种。她会用心工作,要是你是个女子,有时她也会提一些护发和修理面容方面的建议,建议你修一修眉毛,〃不要太细,那样太艳了,不合适你这种清秀型的,可稍微修一下,人就显得精神。〃她的脸已经露出白白的肤色了,也许用过店里的德国彩色焗油膏,她直直的短发上有一层暗红色,是上海时髦女孩子发上常常可以看到的颜色,清爽里面带着一些不羁。有时她会说:〃我们老师说年轻女人不要常常按摩,这样会每个月量多的。〃颇有来历的口气。
再后,一个年轻男孩子为你剪发,穿着也是时兴的俄罗斯小领子的衬衣,懂得把袖口的扣子扣好,米色的底,墨绿色的隐条,还有米色的长裤,腿上有些小袋袋,像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高大清秀,是女客人暗自会放心的那种人,拖过高脚凳子坐下来,拉开架势,像是要好好大干一场一样。是那长长伸出来的脚上,穿着一双现在上海孩子早不再穿了的绛红色丝袜,才让人想到小县城里潦草的情趣。也有扮相狂野的发型师,是为年轻人准备的,他们把长发染了不同的颜色,耳朵上挂一个银耳环,一身的黑色,手腕上套着一条亮闪闪的蛇环,扮作朋克相。上海孩子也有这种扮相的,可与他比起来,总是驯良了一些,不及他身上的忿懑与狂飙,这真是由人的经历造成的,那在城市文明中的挣扎,不能融进社会的孤独和愤怒,突然就让一个乡下孩子接近了对中产阶级反叛的装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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