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第32章


回头一望,才发现黑灯瞎火的时代,也有着它自己的那一份默默的浪漫情怀。
〃画的是上海啊。〃我对我朋友说。
他说:〃是啊,开家庭舞会的那时候。〃
一支曲子响起来的时候,舞伴在下面算好了,是三拍子还是四拍子,然后才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有一点害羞的,开始跳起来。没什么人真正是跳得好的,很容易看出那些新手,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脚,觉得它们那么大,像是鸭子的。畏首缩脑的,像是鸡吃米。一支曲子没有跳完,两个人相握的那只手里,汗已经融和在一起了。
当然也有人是天生的傻大胆,在音乐里走大步子,像军训时候练过的正步走。〃隆重地抱着他的舞伴,像军乐队里的司鼓抱着他的鼓。
还有女伴比男伴跳得好的,恨不得带着男伴走,不一会儿就乱了步子,于是他们一边跟着韵一边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男伴常常也不会送女伴回自己的座位,一曲终了,两个人马上松了手,男伴就走了,女伴跟在他的身后,彼此像不认识了一样。而且大家就是学习了怎么跟着音乐跳舞,却常常没有学怎么跳渐渐慢下来的舞曲结束部分,到曲子变慢下来,就有人停下来,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尴尬,除了没受到良好社交教养的粗鲁以外,还有一种罗密欧时代的害羞,不能无端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着一个女子不放。
那时的冬天常常穿家织的毛线裤过冬,到了室内,顶多把外衣脱了,就显得下身比上身要胖许多,腰身那里出奇的细。
没有大裙子,没有黑色的礼服,没有邀舞的鞠躬。
大概从一八四三年交谊舞传到上海以后,这是最不符合规矩的时代了,当年是在江边的礼查饭店,现在到了一间地板吱吱响的卧室里。可并不能让大家泄气。调低了的音乐是那么美好,随着音乐与一个异性在一起晃动身体是那么让人心醉,华尔兹让人想到了浪漫,狐步舞让人想到遥远的花花世界,老人们常常以一种拥有的自豪怜惜地望着我们,说:〃你们是再也看不到那样繁华的上海了,你们现在成了乡下人。〃而老天有眼,我们还没有老,又能跳从前的舞了,虽然是穿着家织的毛裤在跳华尔兹。
渐渐的,头顶上传来了一种焦味,那是灯泡把紧贴着它的报纸烤焦了,于是,主人爬上去,换一张新报纸,怕失火。那时我们喜欢不要在太亮的灯光下跳舞,一些是因为情调,另一些是因为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
我童年的时候,认识一个做过舞女的女子,她小小的个子,梳着长波浪,有巨大的屁股,走起路来摇摆有致。童年时我交过一些受到冲击的成年人,她就是里面的一个。从他们那里我学到许多东西并得到宠爱,让我懂得怎么和上一代人说话。我喜欢听她说她早先看过的好莱坞电影,她坐在底楼刷得发白的地板上,抽着劣质香烟,样子非常阿飞,那种带着些背景的妖娆真的迷着了一张白纸的小姑娘,只有当她为什么事破口大骂的时候,我才在她的脸上看到红尘。
后来,我去找她学习跳舞。她教了我狐步舞。在音乐里。她的身体突然迷人地软了起来,她侧着脸,扬起下巴,说:〃这样,看着你的舞伴靠你这一边的耳朵,不要脸对着脸看,只看他的耳朵。〃她只有一间屋,在小圆桌上铺着烫平的花布桌布,床上罩着条子泡泡纱的自制床罩,天光暗淡,穿衣镜变了形,使她的人影像一个大梨。她半环着手臂跳舞,抱着假想中的舞伴,真的是妖娆,她迈出的小步子,也真的是缠绵。我觉出了狐步舞里灯红酒绿的那种奢迷和一点点的涩情。
这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看的狐步舞。
我们这一代人可跳不来这么好看的狐步舞。我们是那些什么也没有看到的一代人,我们出生的时候,东方的巴黎已经成了偷偷流传的野史。外滩的夜晚黑成了一团,银制的刀又在旧货店的角落里堆着,一角五分钱一把,犹太大富翁的大理石宫殿的草坪上竖立着短发的刘胡兰像,百乐门舞厅成了红都电影院。我们都是从修道院里出来的清教徒,从诅咒里知道有一个花花世界。在我们跳狐步舞的时候,眼前滑过的,是一些幻想,一点点的奢迷,到闪闪发光的水晶吊灯照亮了红缎子的贵妃榻为止,一点点的涩情,到黑色长裙背后的一大块雪肌被一只手轻拢着为止,我们在音乐里屏住呼吸想到它们,像在钥匙孔里偷看。
就是那张画里从朦胧的黄色的边缘表现出来的东西。
画画的人是我不认识的,当时在上海的万家灯火里,谁能知道有多少家的窗帘后,在开家庭舞会。刚刚松了绑的上海,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动,悄悄的家庭舞会有时会被警察袭击,报纸上把它叫做〃黑灯舞会〃,非法,是流氓行为的一种,阿飞。我以为只是一小部分人不老实,可许多年以后,渐渐听到我们那一代当时度过青春的人,都多少有同样的经历。
这画让我们回忆起那些寒冷漆黑的晚上的音乐,那些再也没握过了的洇着热汗的男孩子的左手。还有我的大学里的食堂舞会,在丽娃河边上的红顶平房里,因为食堂的地面不光滑,学生会的同学在上面撒了一层从食堂大灶上拿来的细盐,我在大学里的第一支狐步舞,是在细盐的沙沙声里跳起来的。我是第一届考进大学去的学生,许多人对我们这一届学生说,将来我们的前途无量。于是很容易就做了梦,从食堂的玻璃门那里,可以看到我们文科楼的罗马式大柱子,在暗夜的夹竹桃阴影里隐现。那是从前大夏大学旧址,我想象了一些从前风花雪月的大学生活。
后来,我路过的时候,就进画廊去看一看那幅画,它被挂在那里出售,像一个清纯的乡下姑娘独坐在荐头店里,等着人将她雇回家去,画廊主要的生意都是与台湾人和韩国人做的,他们要小幅的风景和异国情调的女子回家装饰墙面,他们看不懂这小小的黄色的油画。就像大陆以外的人,没在七十年代未度过青春的人不会懂为什么要喜欢邓丽君的歌一样。说起来,那可真是个上海少有的纯真年代。
〃我来看看它。〃我对朋友说。
〃我也不急着卖出去。〃他说,我们是同一时代的人。
我们一齐经历了穿毛衣跳舞的时代,又经历了穿呢子长八片裙和老式西装跳舞的时代,再经历了穿尼龙无跟袜和高跟鞋、用古龙水、去顶楼旋转咖啡座跳舞的时代,上海真正的又灯红酒绿起来,有时真的可以看到妖娆的女子了,欧洲的流行音乐排行榜当月就可以在上海音乐电台里听到了,可是,没听说有人再在家里开一个家庭舞会。
不是不被允许,而是没人再愿意跳狐步舞了。现在人的娱乐是唱歌,跳迪斯科,打牌,泡酒吧,吃饭,看半裸的俄国姑娘,听夜总会里什么话都敢说出口来的歌女献唱,加班挣钱,谈生意,上网,看盗版法国电影光盘。大家都在忙,上海彻夜灯火通明,又是一个不夜城了,连午夜的石门路,都会塞车。这不是一个奢迷的时代,这也不是一个空想的时代,卷起袖子来,速战速决吧。
有一个周未,有人请我去他家,说有一个舞会,老朋友在一起吃吃茶,跳跳舞,刚听到时惊喜他说好啊,好久没有跳舞了呢,可是那天终于是没有去,想到整整一个下午跳舞,觉得会累,也会无聊。
因为现在不会在一段舞曲里开无轨电车。红缎子的贵妃榻可以买来放在小客厅里,可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倚在上面看书,将它放在那里,就像一个证明那样。证明在我们年轻的、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经过了一个多么奢侈的时代,有过多么闲适的情怀和旖旎的心思。那个时代,在发红的暗淡灯光下,风情万种地独自跳着狐步舞。
后来有一天,我去画廊,发现那幅画没有了。被人买走了。
我的朋友看着我说:〃你看,我还是个商人。〃
〃那个人是谁呀?〃我问。
朋友说是一个在美国定居了的上海人,和我们差不多年龄,可他早早地谢了顶,想想,要是一片树叶子,落到地上,想要长成一棵大树,那有多少的不容易!那人说回去没有带什么东西,所以不用把已经绷好的画框拆下来,他能连框子一起带回去,他说,那黄黄的小油画,有着俄国画派的技法,是他找不到、留不住也忘不了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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