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第44章


一队人,拿着东西,抬着东西,远远地从一片田地的垄上走来。在他眼睛里的中国不那么满目创伤,而有一种风尘仆仆里的安详无争以及伟岸,实在是像一个久睡的狮子。那时的天空好像比现在要清朗许多,万物都那么清晰,河水清亮地倒映着太阳光,植物的表面发着油亮的光。他是一个很好的摄影师,喜欢宏大的构图,很少有特写,北方的一殷长城在画面上游龙走蛇,雄壮而飞扬。在一百多年以前,是什么样的传教士,受了什么样的教育,才有这样好的照相机,这样好的摄影技术?我想,他并不是一个仇视中国的人,他的镜头很严谨,没有贬意。
相册里的照片,渐渐多了一条平静的大江,江上有帆船。然后里面有了红顶的官吏带着听差在路口迎候的照片。那年轻的官吏严肃而谦恭地看着前方,四个听差举着托盘,里面装满了中国古代的金银宝贝,我看不懂那些到底是什么。这次旅行一定是受到了中国官府的礼遇,以后,他为祈年殿照了相,甚至还去了颐和园,那是老佛爷的花园,他远远地为湖边的铜牛照了相,还有许多高官迎送的场面,那些清朝的高官,穿着貂皮斗篷,沉着色厉内荏的脸。这是照片里面出现过的最难看的脸色。甚至还有进了皇宫的照片,他用闪光灯照了高悬着〃正大光明〃的大殿,还有汉白玉石阶中间的盘龙浮雕。他参加了许多列强与清朝政府接触的场合,这也是一个天主教传教士的工作?在一张照片上,我看到了外国公使晋见皇上的情形,从那些背影看,公使们的仪态远比电影里的文雅有礼,皇上看上去也不那么懦弱。
历史书上说,上海的徐家汇天主教区,是西教向中国内地扩张的重要基地,我想这该是没有说错。他们从上海去了北方,照片上沿江的新教堂上,有一个在法国的北部常常可以看到的彩色玻璃大花窗,和麦茨的教堂玻璃花窗一模一样。然后他们去了日本,印度,还有朝鲜和台湾。他们还去了中国的庙。因为有许多张照片是寺庙,其中有一张,是隆重地披着袈裟的和尚和许多年轻的小和尚,看上去他们迎在大殿外面的空地上,他们双手合十,望着镜头,或坦然,或逼视,或戒备,或诸问,他们的眼睛不那么友好,可是有礼有节,姿势谦和。那是中国传统的含蓄。这就是中国文化在一百多年以前面对外来文化的眼神,他们全然没有同时代中国民众面对同一架相机的那种天真。
这个传教士到底什么样子的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时的一部分中国,一页页地翻着照片,好像渐渐地就感到了他的角度和他的眼光,他从来不用人为的仰视或者俯视的角度,他构图精良,他对眼前的事物有一种发现的惊奇,就像隔了许多时代,又翻开了他的照相本的我,面对他的照片的心情。他虽然死去多年,可他那时看中国的目光,还在相册里活生生地闪烁着。
又是一个阴雨的下午,又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本画册,关于上海历史的。有一张照片,上面是在一个中国庭院里围桌而坐的两对男女,一对是中国人,另一对是外国人,那个女人穿着深色的长裙,她的脸让我熟悉,她的眉心里有一些细小而坚毅的皱纹向额头爬去。然后我想起来她就是从法国教区流落出来的照相本里的那个女子。然后我看到她身边的那个人,穿着教士的黑色长袍,腰上拖着有流苏的带子,细高个子,留着络腮大胡子,长长的脸上,有一对大张着的眼睛。照片下有一小条说明:〃天主教堂的传教士夫妇和上海地方官员〃。因为相册上的女子,我终于见到了他。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是细长的,就是它们为了那本相册。按动了许多次的快门吧。可这张照片又是谁照的呢?
上海人杜尔纳
杜尔纳先生坐在露天的咖啡桌子前,抱着他那高大的狗。他很老了,他老得眼角向下重重地落下去,显得那犹太大鼻子更像悬挂在脸上似的,从前看欧洲战争的小说,纳粹杀人的时候,常常说:〃一看你的鼻子就知道你是犹太人。〃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在上面用中文写下自己的名字:〃杜尔纳〃。难为他,那个〃尔〃,还是用繁体字写的。
他看到和我一起去的皮克夫人,便用奥地利德语问她是不是去了萨尔茨堡的会议,那是上海犹太人的一次重聚活动,一九三七年以后,在欧洲的许多犹太人坐意大利船逃往上海,当时上海是世界上唯一不拒绝犹太人的大都。上海接纳了二万五千个犹太难民,是当时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和新西兰接收的犹大难民人数的总和。一九四五年以后,在国际犹大人遣返委员会的帮助下,离开上海回到欧洲。他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像水银从温度表的密封玻璃里逃出来一样奇迹,像水银落地一样迅速逃匿,像水银即使被碎成粉末,也会很快再汇集成完整而晶亮的一大滴一样的顽强。
他是奥地利人,欧洲排犹开始的时候,他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一九四○年经历了从奥地利翻过雪山逃向瑞士,在当时的中立国他找不到地方住,找不到地方工作,瑞士没有把他送给纳粹,但不给他生活下去的可能,它像雪山一样美丽晶莹而寒冷地旁观他的挣扎。于是他从瑞士再逃往上海,在当时的法国租界里一条高尚的街区落了脚,弄堂里的中国孩子在他上街的时候常常迫着他叫〃大鼻头伯伯〃,那是种孩子温和的戏慝,惹他注意他们。一九四三年他被日本军从复兴中路的住宅赶进虹口犹太人隔都居住,直到战争结束。一九四五年他离开虹口犹太人隔都,和中国妻子一起住在徐家汇,他在上海结了婚,有了家,学会写中国字,喜欢吃上海的家乡小吃。一九五二年,他随最后一批犹太人离开上海,他和妻子去日本,在日本生活七年以后离开日本去美国,在美国生活了三年,离开美国回到故乡奥地利。所以,他会说奥地利德语,日语,美国英语,卷着他的舌头。他说着说着,突然对我说:〃不过,伲是上海人。〃
他说了一句老式的上海话,然后,他说起了上海。
有时夜里做梦,又好像走在上海的马路上,法国梧桐树,在夏天的时候把太阳全都遮住了。复兴中路上有一个法国公园,里面的玫瑰园在黄昏时候香到园子外面来。拉都路上有一个犹太新会堂,里面有高背木头椅子,听拉比传教的时候可以很安静,听说一九九三年的时候,发生了火灾,把会堂烧毁了。
我说新从法那是我中学时代的大礼堂,我们排着队到大礼堂去听报告,总是把身体缩到高背椅子里面,这样,老师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有时我们到礼堂的楼上去唱歌,楼上全是褐色的护壁板,一走动,老地板就吱吱地响,尘土飞扬。当时我们都知道原来这是个教堂,可不知道是犹太人的。同学们都不敢一个人上楼,觉得的些幽暗的角落下会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说沿着那条路走不远,就有一家犹太人开的餐馆,老板也是从奥地利逃过来的,里面的东西好吃,所以在上海很有名,听说那时在上海很红的宋家姐妹,也去那里吃过饭。在窗台上,逢犹太节日,就点上犹太人的九枝蜡的铜烛台。周围还有一个犹太人医院,有从欧洲来的最好的医生。还有一个犹太人俱乐部,即使是在战时的上海,遇到节日,犹太人也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用水梳齐自己的头发,到这里来开舞会,那里的地板是细条子的,房屋高大,窗外有花坛。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常常会让人忘记这里是上海的什么地方。
我说是的,现在那个餐馆找不到了。那时的医院,现在是上海五官科医院,当时的房子,现在还在用着,刷成了白色。那犹太人俱乐部,现在是上海音乐学院的一栋楼。风尘仆仆,细条子的地板现在仍旧平滑如初。外面的花坛现在也还是花坛,只不过里面的玫瑰花,现在又瘦又小,种已经退化了。有犹太人留下来教中国人小提琴,成为音乐学院的提琴教授,而上海音乐学院的提琴,一直是强项。一九九四年上海犹太人从世界各地回上海重聚的时候,他们还特地回犹太人俱乐部参观,当年的人拿着照片回来,照片上在上海出生的孩子,在上海长大的孩子,在上海有了爱情的青年,现在平安地生活着。
〃跳舞的时候也会有惊险的,那时晚上上海灯火管制的,开灯要先拉黑布窗帘,要是忘记了,外面就有宪兵叫,将电灯暗掉。〃杜尔纳先生说。
我很吃力地听着他的话,他常常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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