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第6章


地里,干也死在土中;及至得了水气,还要发芽,又长枝条,像新栽的树一样。但人死亡而消灭,他气绝,竟在何处呢?
约伯面对生命苦痛,反复质疑,思省,以求验证。他的疑问,非常之执拗肯定。
长途劳顿的疲累袭卷上来。我取过烟灰缸,给自己点了另一根烟。
良生(13) 
他的脸在火光跳跃间突然逼近我的眼睛。那是他在殡仪馆里即将被推入火化炉之前的脸。两颊有被涂抹上去的淡淡胭脂,眼睛紧闭,脸上的皮肤像是用布做成的,没有光泽,没有温度,神情淡然。我亦知道他的肉身即将化为灰烬,这一眼是我们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心里已经要放他走,手里却还在抚摸他。
我一直在抚摸他。也许把一生里亏欠着他的抚摸都还给了他。包括他所亏欠着我的。是 
一次清算。而清算唯一的结局,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会用忧伤的眼神注视我的男人即将消失。这是永久的缺失。要用一生来计量。这一生的衡定是,在我以后的日日夜夜里,他都将不会出现,不会给我感情,亦不需要我的。可是一生看起来还是太长了……漫漫无期,犹如黑暗海洋中的一点微光,不可触及,梢纵即逝。
我看到23岁的年轻女子,对她的父亲说,我要离开你,离开这个家庭。看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起身来咳嗽,对我说,你回来了,真好。他昏迷了三天,没有醒过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就没有遗言。在他死去的那个夜晚,我一整夜坐在他的身边,看到南方故乡微蓝潮湿的天空,雨水,离弃已久并不能回归的家。漫长的失望的时光。于是我哭泣。用双手掩住脸,发出胸腔会破裂一般的声音。后来我便失去这声音。
我说,莲安,后来我便失去了这声音。原来人的老,并不是一年一年持续的进程,而是在瞬间发生。就像田野当中一道洁白而疾速的闪电。突然被击中。足以致命。
走廊里有风吹过桂花树枝叶的细碎声音。红灯笼的光影在风中轻轻招摇。远处有隐约的狗吠。在陌生古老小镇的第一个夜晚,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缩起身体,以一种婴儿在子宫里的状态,进入了睡眠。
良生(14) 
在大理的小旅馆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
早晨起来去街上赶集,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租了自行车沿着洱海岸边骑车,随便躺倒邂逅的一片豌豆田边睡觉。苍山上16公里的暴走。溪涧在冰雪覆盖中出回声。在崎岖回旋的悬 
崖山路上走至力竭时,便似可以忘记了一切的事。
护国路上的酒吧,在晚上开始有一些鬼佬出没,人不算多,但也已很热闹。一直有音乐。在蜡烛下面吃一份意大利面条,木桌子上用清水插着鲜花。独自出行的年轻男子坐在街边,背着行囊,目光炯然。情侣们在接吻。吃完面条,喝完一杯热茶,然后起身离开。
晚上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买一块钱一纸包的盐炒葵花子,看末流劣质电影,直到自己沉沉睡去。醒来,买一把游戏币,在电影院门外的电动厅玩赛车游戏,输得尽光。半夜去街边小摊吃热食。云南的食物咸而辛辣。有时候用乳扇配一点劣质的葡萄酒。亦常常觉得饿。
花费了很多时间流连于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和小摊,收集绣片,并用笔记本记录下所得到的民俗工艺知识。绣片是少数民族用来装饰衣服,家居,孩子的布片。年代长远。绣法亦分很多种。
钉线绣,是把绣线固定在底料上勾成纹样。先用较粗的线或丝织带铺排纹样,并用较细的线将绣线或织带钉住。钉线绣多用于圈划纹样轮廓。
数纱绣。根据底料的经纬网纹进行刺绣。绣法平整,整齐,呈几何图案。
皱绣。先将红线编成辫样,再将丝辫按图纹需要折皱做花,用丝线钉在绣布上。图鞍凸显在外,犹如浮雕。皱绣技法费工费时,但效果奇美。
锁绣。非常古老。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广泛运用,双针法和单针法。刺绣时双针双线同运,形成图案。
三蓝打籽绣。取多种色相相同,色度不同的蓝色绣线形成深浅变化的纹样。打籽又叫结子,环绣。
平针绣。将绣线平直排列,组成块面。每一针的起落点均在纹界的边缘。
……
这单纯的记录使人的内心如同揉皱的绸布被一寸一寸地熨平。抚摸刺绣的纹理。布料上有灰尘的气味。沉郁和谐的配色以及细腻的手工依然清晰。图案大部分是龙,鱼,牡丹,鸟或含有特定意义的纹路。不知道这诡异的美感是一种天性的禀赋还是用来抵抗生死的轮回。犹如被构建的一个关于世界的幻象。我为之深深沉迷,并在大理延长停留日期。
良生(15) 
在丽江只呆了两天。虽是淡季,人亦非常多。若到了旺季,就不能想象。这个被过度开发的古城,现在只是一个代表着商业和盲从的旅游地。多如牛毛的酒吧令人厌恶。凌晨和深夜,流水的声音才先显出一丝惆怅来。但是在白天,这些喧嚣人群极其麻木的享受姿态,并不令人感觉有醉生梦死的肆意,却更接近是一种盲。
我离开的凌晨,在四方街旁边最早开门的小店里喝一碗粥。小巷子雾气弥漫,石子路是 
湿的,星光淡薄,有早起的当地人扛着锄头走过,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突然觉得它亦是美的,只是非常寂寞。而我已难以在此地久留,于是扛着背囊,又坐回长途车上。
良生(16)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孤独是羞耻的事情,不应该让别人看到,也不能让别人听到。
母亲在我7岁的时候和他离异。母亲临走之前做了最后一顿晚饭。我放学回家看到桌子上的菜。一只一只揭下菜碗上面为了保温倒扣着的白瓷盘,是红烧笋和雪菜黄鱼,母亲通常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做。于是我知道母亲已经离开。
他坐在桌子对面一言不发。我们在一只刺眼的灯泡下面吃晚饭,厨房的水龙头发出滴水的声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水槽里。隔壁传过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和小孩笑声。我的心中充满了失望,闷头吃完饭,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扣上门锁。他跟过来,在门外走动。迟疑。用手指轻轻扣击房门。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从来不对彼此表达感情。不管是爱,还是失望。似乎这表达是被绝对禁忌的,带有羞耻之心的。我在空荡荡的家里尝试独自入睡。他还未回家。彻夜亮着灯。灯光太刺眼,无法睡着,偶尔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眼睛灼痛。于是在枕边放一只苹果,睡觉的时候就捏着它。这个习惯维持了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这始终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记忆。像打在眼睛上的伤口。
之后亦开始独自吃饭,睡觉,做功课,处理自己的情绪和内心。因为这个男子,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就必须接受这种生活。我后来亦习惯了独自相处又一直非常憎恶没有人在我身边。矛盾而无法捉摸的感情。他对我的爱与封闭,使我没有学会与其他男子妥当相处的方式。
他使我失去生命最起初的选择。两个人的感情一开始就带有罪恶和欠缺。如同宿命。
这阴影促使一个人用更为剧烈激盛的方式地对待生命。因为他极需要弥补,探究,摸索,分辨与改造。他不能够确定和相信一切人和事。
后来我想起来,我是在用不妥协和颠沛流离,追寻在漫长时光中所缺失的爱及安全。追寻失望。就像碰石头的(又鸟)蛋一样,是顽劣而执拗的生活,并因对抗而充满了毁灭感。
良生(17) 
在乡城停留了一晚。在网吧里阅读电邮,然后一封一封地删除。站在在有坡度的黑暗街道上,等着吃一碗热的面条。小旅店里污迹的被单散发出来的陌生气味,不能洗澡,停电。点起蜡烛站在窗边看远处高原上的山影。
半夜醒来,看到旅馆小房间里的背囊,床头散落的衣服和矿泉水瓶子,茶几上有留下的零散烟头及咖啡,窗外是在夜色中寂静的高原小镇。突然之间,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又在何时。
似乎是在很多年之前,坐着夜晚的大巴士,去往某个陌生城市。一个人坐在窗口边,看着外面的小村小镇明灭的灯火。虽然疲倦却异常清醒。亮着灯的房子,代表着一处人家。但我却不觉得一个亮着灯的房子,就是一个家。
家是可以让自己甘愿停留下来的地方,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吃饭的地方,有人可以拥抱在一起入眠度过漫漫长夜的地方。即使是小旅馆的简陋房间,只有一张床,但若觉得温暖安全,都可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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