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第11章


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着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轻轻叹息一声,并没有告诉她临已经死去的消息。
他的眼神中有怜悯,莲安却已经有感觉。车子里空调非常舒服,她很疲倦,歪了头就在座位上睡过去。她突然感觉到自由。
临死去之后,莲安感觉到自由。她的生命如花朵亮烈盛放,充满执拗的力量。她吃很多东西,每次一辰带她去餐馆,她不说话只是闷头吞咽食物。她非常饿。她吃食物的样子充满欲望。她亦非常沉默。但他对她说什么,她却都是懂。
他把她送去寄宿学校读书。学校离市区很远。他每周一次开车来学校接她回家。公寓三楼有一间小房间是属于她的,他重新贴了粉白玫瑰的壁纸,床,窗帘,灯罩都是白色刺绣棉麻布,缀着细细的蕾丝。每一个细节都优雅周全,但并不娇宠。一辰的景遇富足,有足够心意来善待这个投奔的少女。
她在窗口能够看到花园里的槐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把树影重叠在墙壁上,深深浅浅。她珍惜这突兀降临的幸福,读书非常努力。他的未婚妻偶尔也过来住,是政府某官员的女儿。那是一个神情温婉的女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热烈,有礼貌并且有条不紊。更像一种合作关系。他是习惯对任何事情都有控制的男人。
她记得他在教训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来,肩要放平,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吃西餐刀叉不要发出声音来,穿衣服只能是白棉衬衣蓝裙子,不能光脚穿鞋子,坐下来的时候两腿要并拢……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关注过她。她渐渐知晓在一个人的恩慈之前,便可以对他提要求:老师说要买英语辅导书。想请一个数学家庭老师来补习。想吃笋,让他带笋去学校,而且要和火腿一起煮成腌笃鲜。要买一双红色的凉鞋。要看电影……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以,并且能够,和另一个人交换彼此的感情。
莲安(8) 
7月,他带她去渔港浦湾,带她过生日。开车过去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路途。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出去旅行。在汽车玻璃窗边,她看到公路穿越村镇和田野,直往大海奔去。她性格里桀骜的个性慢慢被解放,把头从窗口探出去,闭上眼睛感觉风剧烈的速度。心里亦是欢喜。
留在她记忆中的大海。是地球的一个缺口,有碎裂的隐喻。它不是想象中的深蓝,而是 
浑浊的灰紫与黯蓝交替。小旅馆的墙壁外面种着高大粗壮的栀子花,开得雪白,有碗口大,香气沉醉。深夜时分大雨中的海,海面上的潮声与雨点坠落的细微振动彼此融合,从远处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仿佛是血液的声响。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打湿她的眼睛。
一辰抽烟。这个男子只抽555。香烟辛辣呛人的气味渗透他在她身边时的每一寸空气。他常常只是温和地看她,没有言语。他抽烟的姿势,仿佛他与他眼前的大海,是有着爱情。他摘了一朵栀子花下来,别在她的漆黑长发边上,让她站在旅馆旁边的石廊旁边,给她拍下一张照片。这是莲安拥有的第一张照片。黑白,手洗。她这样削瘦,单薄的身体,有警觉的眼神,但是非常美。她看到自己和临一模一样的脸。
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在面对美好事物面前,保持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若心有感伤,这记忆便会因为重,而日渐漫长。
有某种幻觉,像铁钉敲入骨髓。被钉死在欲望的十字架上,以此观望自己的罪与美。15岁的莲安,与身边的任何一个孩子不同。她保持沉默,缓慢,以此来记得。
莲安(9) 
那一次她逃课,去参加一个她非常喜欢的英国女摄影师的签售会。独自坐车到市区中心的大书店,整个下午都没有回来。老师通知他,他来到学校。她写了一张保证书给他。
歪扭的字迹写在白纸上: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逃课。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站在旁边看着她写,然后把那张白纸收进了口袋。
她已能够释放自己被长期禁忌的性格。桀骜,非常之倔强。有时故意逆反他。激怒他,他就会更关注她。因为从小缺乏感情,她对感情有异常敏感的觉知。她知道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她以恶性的方式里获取满足。之后,这成为他们之间的游戏。
她试图以被他控制的假象来控制他。在这样的控制中,她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在走廊里听到他轻轻咳嗽的声音,他因为抽烟太凶,有咽喉炎。她觉得身上的皮肤会抽紧,似乎被拥抱。她因此知道她在爱。虽然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他带她去看电影。她渐渐困倦,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发出细细的呼吸。一辰的棉衬衣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香水与皮肤交融的味道。他用手心托住她的脸,慢慢放倒她,让她枕在他的手心上睡觉。他的手很大,温暖,微微的骨节突起,静脉很明显,皮肤上有大颗的圆痣。皮肤里渗透出浓郁的烟草味道。在梦中她见到一片阳光下生长繁盛的烟草田地,在风中轻轻起伏。
她是在那时候起,迷恋上男人的手和香烟,以及咳嗽。她的母亲因为贫穷邋遢,发胖,沉堕,直至在监狱中自杀。她爱上一个洁净高贵的男子,因为他象征的富足生活带来的不匮乏的安全,并且有理性而节制的温情。在物质和精神上,他都是她强有力的偶像。
这个男子就在她的身边,但她得不着他。她是他的被施舍者。他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她的爱人。他是她的幻觉。
良生,若我们因为怜悯,或者因为寂寞,或者因为贪婪,或者因为缺失而爱,这样的爱是否可以得着拯救。
莲安(10) 
她17岁的时候,他要把她送到另一个城市的寄宿学校去读书。是非常著名的高中。他打算在那年与女子完婚。他的贸易公司即将扩张,他需要强有力的政府背景关系。婚姻如同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也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他对她,就如同临对她,没有任何解释说明。莲安知道,她生命里面所有的事情,亦只能靠自己去探测和了解。但是这所有的自我生长,都太过艰难。
她收拾了行装,依然是她来时带着的大箱子。安静地看着他,说,如果我说不愿意去,你是否会离弃我。
他说,你要听话,莲安。
她说,我要听话,这是你会继续收留我照顾我的条件。
他看着她。这个削瘦清透的女孩,正在以他预料之外的激烈力量盛放。虽然这力量只是她自己内心的对抗。虽然她从不表达,亦不要求。但这感情的需索太过强盛,像一个洞穴深不可测量。她的眼神,从来都是成人的方式。
你爱过我的母亲吗。亦或是她曾经爱过你。
她拒绝过我。因她有她所想追随的意志,与跟我在一起不同。其后她生下你,但并不幸福。
而你为了对这个世界的野心,和一个不爱的女子结婚,你又会有幸福吗。
他突然就大力掌掴她。闭嘴,莲安。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她。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眼神愤怒。她知道他始终不愿意承认的真相,被她了解,被她戳穿。他憎恶她的轻描淡写,感觉她第一次像一个敌人,站在他的对面开始反叛。
但是她知道,她只是在乞求。但她甚至都没有这个权利。做为惩罚,他有半年没有接她回家,依旧每月汇丰厚的生活费和学费给她。她在教科书里找不到她需要的东西。她觉得寂寞,于是和保罗一起组了乐队。他是附近理工大学的高年级男生。他偶尔来到她的学校,在校园里看到她深夜一个人光脚穿着球鞋跑步。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停歇。然后跑至扑在草地上,不动弹。他又听到她一个人高声拖着长音在操场里叫。蹲在空旷的台阶上像一只鸟。
那些单音没有规律,也无意义,从她的胸腔发出,像潮水扑打在脸上。声音非常之明亮创伤,并且自由。
那是她难以煎熬的一段时间。她急欲找到喧嚣动乱来填补自己空缺的灵魂。
就这样跟着保罗去做乐队。一共是四人,鼓,倍司,他是电吉他,刚换了一个主唱。他听她唱歌,即刻就接受。她从来没有受过训练,只是拉着明亮创伤的声音,在麦克风面前随便低吟浅唱,或者喊叫。排练一久,也知道了控制气声,可以在高亢或低沉之间游刃有余。
是像光线一样的声音。天生的歌手。保罗说。
他是长头发的非常瘦的南方男子,时常穿一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韩国军队绿军衣,军衣上有药味。他们在地下室排演,饿了泡方便面,困了就互相裹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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