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夫人》第17章


我滑下马,跑到他眼前,焦灼看着他。
“还活着。”他轻轻扯出一个微笑。
“真的?”
他点点头。
我又问:“真的?”
他又点点头。
我小心翼翼看着他:“你不是骗我吧?”
他看着我,不说话,只摇摇头。
“你骗我。”
“没有骗你。他们去搜过那片战场,没有找到你阿爹,很有可能还活着。”
“会不会被匈奴人掳走?”
“如果被掳走,匈奴人会来谈条件,到目前为止,都不见他们有动静。”
我看看他,又转头看着阿函,她向我露出安慰的眼神。
阿朗继续说道:“苍乔大军已在全力搜救,越离夫人将王都的暗卫都调出来了,四叔说,紧要关头,不宜轻举妄动,他叫我们先去蒲镇军营。”
阿函点点头,问道:“阿川没事吧?”
我抬头看向阿朗,他温声道:“他没事。”
我心中依然感到不安,阿函与我寸步不离,我去看金抟他们练兵,她跟着,我听阿朗哥哥与将士们聊天,她亦跟着,我在屋内团团转,她则坐在一帮看书,我睡觉时,她便躺在我身侧。
夜深人静,我自床上坐起来,她“刷”地一下也跟着坐起来,声音紧绷:“你要做什么?”
“我渴了。”我下床倒了杯水,大口饮尽,又倒了杯水给她。
她的双眸在暗夜中清亮无比,在微弱的烛光下似乎是研判了一下我的神色,方接过杯子,抿了口水。
“阿函姐姐,你让我走吧,我觉得我阿爹没有死,他需要我去救他。我是他的女儿,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必须去找他。”
她喝了口水,默了半晌,道:“阿缨,你可还记得八年前?赵府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我祖父母、我的父亲母亲、阿朗的父母,阿川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弟弟,都死于定野王刀下,我们兄妹四人因被四叔抚养在鱼山而幸免于难……”
我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她继续说道:“那年我和阿韶十二岁,阿川小我们一岁,阿朗哥哥十五。我记得那时是秋天,我们清早起来读书,日出之后,下山看银杏,我们骑马、赛诗,午休过后,我们围着师父打坐,谈玄论道,和那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我们过得逍遥自在,当我们的亲人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我们正进入甜美的梦乡……”
我们看着彼此,眼中俱是泪水。
“你可记得,你初次进鱼山的情形?”
“记得。”
阿爹拎着我上了鱼山之后,将赵老丞相匆匆写就的遗书递给师父,那纸上尚留着干涸的血印,师父看完将信揣进衣袖中,闭上眼睛,默了半晌,又豁然睁开眼睛,紧紧握拳的双手隐在宽大的袍袖中。他缓缓穿过后门,走过池塘上的小木桥,树影斑驳,师父神色如常地踱至后堂,阿函他们兄妹四人正立在书案前写字。
师父说:“今日,就抄《孝经》吧。”
阿函姐姐回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四叔,这些我们早就会背了。”
师父淡淡答:“那就默一遍。”
他们兄妹四人面面相觑,见师父脸色不佳,只得低头默写。
“那日四叔很是奇怪,他一人独坐屋内,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开门走出来。我们不敢打扰他,只从窗户缝隙里偷看,他整个人跪伏在地上,面前放着你阿爹带来的那封书信。我壮着胆子,敲门进去,他恍惚抬头,满脸是泪,匆忙将地上的书信团起来塞进袖中。”阿函静静叙述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四叔哭,我想,必是出了大事。那天晚上,我和阿川偷偷翻进师父房内,偷到那封书信。”
我忍不住问:“信上写的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移向别处,说道:“信上是祖父的字迹,上面写着简单几句话,老父当去远,小儿莫挂念,山水复几程,任重而道远,切记切记,存一脉,谋将来。”
“我们初以为是祖父生病去世,阿朗哥哥算是成熟冷静,隔日便问四叔何时回去奔丧,四叔什么也不说,只让我们今后穿丧服,每日抄《孝经》,我们足足抄了一个月的《孝经》。后来,家中很久没有寄家书,阿朗哥哥知道事情有些不正常,一个人偷偷下山打听消息……”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我上前抱住她,像她安慰我那样安抚她。
那些事,我也记得。
阿朗哥哥跌跌撞撞走回鱼山,素衣上沾满树叶和泥渍,像在哪里狠狠摔了一跤似的,失魂落魄,连脸上划了道口子都未发觉。他边走边失声痛哭,见了他们几个兄妹,又硬生生止住眼泪,一句话不说地走进师父房中,呆了很久才出来,那之后依旧什么都不说,阿川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劫匪,他只点头默认。
阿函他们心中怀疑,但依然无从知道真相,师父管得更为严厉,坚决不让他们下山,鱼山的人口风又紧,他们一个字也打听不出来。焦灼地度过了又一个月后,才从我口中得知了真相。
那时已近冬天,天上浓云惨淡,是风雪欲来的迹象,师父和阿朗从外面归来,一身黑衣,面色苍白。阿韶、阿函,还有阿川沉默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师父和阿朗,一句话也不说。风很大,他们五个抱在一处,衣角翻飞,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就那样悲恸哭出声来,闻者动容。
时隔多年,念及此事,依然伤痛,阿函已是足够冷静自持,却还是在回忆中声泪俱下。
她平息了一阵,喝了几口水,又对我道:“四叔将家中的事情隐瞒了我们两个多月,那时我十分不能理解,等年纪再大了些才理解他的苦心。定野王手握权柄,饶是赵氏这样大的家族,一夜之间也能被他连根拔起,几百口人,尸首皆弃于乱坟岗。怕定野王再起杀心,我们不能回去,不能替他们收尸,不能尽最后的孝道。我们能做的,只有祖父的那一句话,存一脉,谋将来。所以四叔瞒住了我们,让我们安然度过两个月的时间。”
我皱了皱眉:“我知道你是想劝我不要轻举妄动,可是这件事,与我阿爹的情况,并不一样。”
“我问你,北疆之战为何会爆发?”
“因为金抟突袭匈奴,缴获铠马一千,惹怒了匈奴,匈奴的复仇之战又是惨败,所以……”
“那当初金抟为何没事跑到剑河以北去挑衅?”
“因为西观城之战留下来的老兵不服他,他想扬名立威。”
“金抟没那么蠢,这样与匈奴挑起事端,后果多严重,他应当知道。如果没有人授意,他有天大的胆怕也不敢做。”
“那……那是谁?谁有这么大胆子……”我惊疑不定,见她定定看着我,心中突地想起什么却不敢相信,见阿函肯定地点点头,方出口问道,“陛下……真的是?为什么?”
“你想,如此挑衅匈奴,匈奴势必要捣乱,北疆原是郑千陌将军从匈奴手中夺过来的,此番定还是要夺回去。你也知道,自郑千陌将军去后,郑家只镇守南疆,北疆的兵权一直在蓝氏手中。”
我脑中纷乱,忽有什么浮出来,惊呼道:“陛下是想以支援北疆守军的名义,从蓝氏手中夺回兵权?”
阿函点点头:“但蓝相似乎已揣度到陛下的意图,北疆十万大军,并援军五万,十五万人,竟能让翻山越岭,跋涉而来的匈奴全身而退,若不是北疆守军常年无战乱导致战斗力下降,就是有人故意放水。一旦你阿爹出了事,北疆还在蓝氏手中,胃口大的,也许连五万西府兵也被纳入其中。”
“真的是这样吗?”我有些不敢相信,我以为是天灾,原来人祸。
“此刻的北疆大营,不知是什么情势,支援的五万西府兵是否能顺利交接到越离夫人手中仍是未知数。你若是这样去了,行事莽撞,不但救不了你阿爹,连你自身都难保全。阿缨,四叔的话一向有他的道理,再说你阿爹也不希望你有事,不是吗?”
我看着她,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吗?”
“什么?”她满脸诧异,身体微微晃了晃,她扶住额头,警觉看向我:“水里下了药?”
她刚要叫出声,我便捂住她的嘴,迅速在她肩上切了一记。她诗文翰墨精通,也学剑术,但身手始终不及我好。
我替她盖上被子,吹熄蜡烛,悄悄潜出屋外。
作者有话要说:
、北疆雪声
两年前,我心中怀着热烈的期盼奔赴苍乔,如今我再次东行,心中只余忐忑与惶然。行至北疆,见苍山雪岭,云杉高耸,犹如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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