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夫人》第21章


章成帝元年很快过去,嫁给苍宇时,我曾以为这会是我人生里最美好的一年,可到此方知,快乐不过一瞬,而痛苦永远是漫长得无以消解。 
旭娘说,缨夫人是长大了。她说,只有遇到真正的痛苦,才知这世上的真实,痛苦促我们审视、思考一切,知晓了痛苦从何而来,才能平静接受一切宿命安排。不愧是太子殿下的乳娘,随随便便安慰人都能说出这么有哲思的话,然而我并没有时间揣摩出自己究竟有没有知晓痛苦从何而来,因为,宿命没有预留空白让我思考。
章成帝二年二月,东洲忽然传来消息,苍宇的哥哥,安庆王苍栋暴毙。
苍宇带着蓝照儿,领了一路暗卫奔赴东洲,从头到尾,我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他们连夜出发,行色匆匆。
苍宇似乎忘了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旭娘是东洲安庆王府中的,本也要跟着去,但苍宇念她上了年纪,行动不便,并没有让她同行。她似乎很遗憾,常常在我跟前提东洲的事。
旭娘说,东洲最美的地方是沐音湖,湖的名字是苍宇母亲的闺名。沐音湖是东洲最美的湖,而沐音是东洲有名的美女。苍宇的父亲,初到封地东洲时,当地的一个小官便将沐音献给了他,这位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王爷没能敌得过美人关,对沐音一见倾心,对她百般宠溺,甚至在她喜欢的湖畔建了宅子,并以这位美人的名字给湖命名。后来,为了疏浚沐音湖,取湖泥葑草堆筑成堤,由南向北横跨整个沐音湖,与东宅中的观澜亭遥遥相望。陷入爱河的王爷,仍觉做得不够,又以美人的姓氏给河堤命名,叫做杨堤。杨堤上遍植绿柳,广种桃李,每到春来,湖光潋滟映照堤上,柳色如烟,桃花粉艳,李花素白,十分动人。
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之后,必会生出什么事端,但苍宇的父亲却是个例外。美人在侧,老安庆王轻松慵懒,为政宽简,让百姓和自己都过得十分轻松,东洲反而被治理得井井有条。
杨沐音是个美人,且不是世俗中的美人。她生性随和,喜爱诗词歌赋,平日里或是观书沉吟,或是亭中品茗赏雀,或是漫步杨堤观景吟诗,活得很有境界,也许正是这样的境界让安庆王爱不释手,一生只她一位王妃,两人生下了两个儿子,苍栋和苍宇。苍栋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便不再能说话,安庆王妃从小精心抚养他们兄弟二人,亲自教他们读书写字,教他们写诗作赋,两个世子受他们母亲熏陶,长得文雅又脆弱。安庆王有心想把儿子们□□出点男儿气概,却碍于爱妻,一直不得成功。
后来,成帝膝下无子,打算在苍氏家族里寻一个继位者,找来找去,只苍宇比较合适,安庆王也觉得是培养苍宇的好时机,便将苍宇送到王都。为此,王妃很不高兴,与安庆王大吵了一架,后来没过多久便生了病,一直不见好,勉强了一年多,还是离世了。安庆王将爱妻葬在沐音湖畔,整日悼念,终日哀伤,没过多久,也病逝了,独留下苍栋一人,年纪轻轻,便继任了安庆王。这兄弟二人,原都是生性孤冷之人,一个做了太子,一个做了一洲之主,形势逼迫之下,竟都转了性子。旭娘断断续续听别人提过,年轻的安庆王苍栋,虽不能言语,但继承了其父的从政风范,治理有方,下属们对这个世袭的王爷敬畏有加。而经历了重重严苛训练,有大儒教导,皇帝亲自指点的太子殿下,变化多大更不消提。
旭娘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把素尺,光滑的檀色,一侧雕着云纹,我到现在还记得苍宇将它从衣袖中抽出的样子。
双手不自觉瑟缩一下,我下意识撇开脸去:“这是殿下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拿走吧。”
“殿下怎么会不要素尺呢?这是老安庆王,也就是殿下的父亲给殿下的东西。”旭娘道,“素双尺,是一对尺,殿下不可能把其中一把丢掉啊。”
“素双尺?”我重又转头去看那把素尺,想起那日他将素尺丢在地上的时候,丝毫看不出他对素尺有半点爱惜,他冷淡地说,要防身,用这个就行了。我只以为不过是他可怜我。
“殿下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东洲,老安庆王常年征战在外,殿下随着他母亲生活。王妃不喜刀剑,尤爱诗词曲赋,殿下在王妃的影响下,也是爱书如命,再加上生性聪慧,四岁便能吟诗作赋……”旭娘娓娓道来,“后来,陛下接殿下来王都,老王爷担心殿下生性柔弱,遇到危险不能自保,临行前赠了殿下素双尺。来了王都以后,陛下安排专门的奴仆照顾殿下的饮食起居,还亲自带着殿下读书,教殿下骑射武术,老奴就很少再见到殿下了。不过,宫里的人都知道,殿下一直将素尺带在身上,几年前,有刺客闯进王宫,要不是那把素尺……总之,双素尺是殿下的贴身之物,殿下定是珍重爱惜的。”
“那他为何要把素尺给我?”
旭娘惊讶道:“是殿下给夫人的?老奴只听说,那日夫人跟蓝夫人打了一架,晚上又跟殿下打了一架,老奴以为是殿下无意落在这里的……”
我咬了咬唇,抬眼看着她:“旭娘,你说,他把素尺给我,是什么意思?” 
她抿嘴一笑,指了指我腰间的短刀,“若是要夫人将自己的短刀赠给别人,夫人会赠给谁?”
我的心剧烈一跳,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么说……殿下,他是有一点点在乎我的?”说完却连自己也不信,连连摇头道:“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我只是比蓝照儿更适合用刀剑而已。”
“老奴虽然不知道殿下心里如何想,但殿下对夫人并不比对蓝夫人差。”旭娘目光和煦,温言道,“前些日子,夫人刚从北疆回来,殿下时时来看夫人,虽然殿下嘴上没说什么,但到底是关心夫人的,连夫人喝药的事殿下都亲自过问。”
我依旧摇头:“我终归是他的缨夫人,他待谁都好,谦和有礼,体恤周到,不过是要做个好太子。他或许爱蓝照儿,但就算真是爱她,也不会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人,旭娘,你信不信,若日后需要,他还会再娶夫人,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他需要他们的支持……他现在对我这样的关心,同样也会用到别人身上,只是苦了他一人,要分出那么多温情,他若真心爱上一个人,也会苦了那人……”
旭娘愣了半晌,方道:“夫人为何这样想,事不至此……”一句话未说完,她似乎也觉得无力说服我,两人纷纷陷入沉默。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不得入睡,只得披衣坐起,将那素尺拿出来端详摩挲。
到了半夜,听到有仆从在园外叫守夜的侍婢,我点上灯,走出屋外,竟是陛下身边的邓小福站在园外等候。他行事很谨慎,动静很小,只低声同我道:“陛下有事急召,请夫人速速入宫。”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但邓小福却不给我提问的机会,待我整了衣装,他便快步领着我往宫中而去。
璇玑宫的偏殿传出一丝微弱的光,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我行在黑暗中,只仿佛身在梦境,有陌生的不安,但只得一步一步走下去,陷进更深的黑暗里。这就好像是我从今往后的人生,没有阿爹可依赖,没有越离夫人可仰仗,没有师父的指点,没有朋友的陪伴,什么都没有,也正因为一无所有,不可能再失去更多,也就无所谓冷暖,无所谓光明与黑暗,无所谓恐惧与勇敢。不管前面是什么,我总会走下去。
邓小福脚步匆匆,提灯走在前面,穿廊走苑,不发一言。待进了偏殿,才发现内殿处处燃着灯,十分亮堂,外面守了不少侍婢,殿内却一个侍婢也没有。邓小福引我一路进去,终于进了成帝的寝宫。
成帝半躺在榻上,旁边坐着乔太傅,邓小福轻手轻脚掩了门,屋内再无旁人。 
我低头行了礼,成帝只浅浅应了一声,指了指他另一侧的空座,乔太傅对我道:“缨夫人,请坐。”
我忐忑坐到成帝身边,这时才正正经经将目光移到成帝身上,他似乎比我前一年在沉星湖见到他时更加苍老了,面上无一丝血色,眉头微微皱着,似忍着巨痛,但双目却是锐利而澄澈。他缓缓开口道:“陆缨,朕记得那时你主动跪到朕眼前,说要嫁给太子,朕允了你,如今,你可觉后悔?”
我摇摇头,答道:“回陛下,臣妾自己的选择,臣妾不后悔。”
成帝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你不知道,朕当时顺了你的心思,也有朕的打算。”
深更半夜,陛下叫我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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